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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身湖南豪门的周颖发现他的父亲有一个念念不忘的旧情人,但失联多年,所以他经常外出寻找情人的踪迹。周颖母亲意外去世后,父亲把情人苏影的照片展示给女儿周颖看,告诉女儿她的名字来源于情人苏影,并让女儿管苏影叫姑姑。周颖父亲在周颖母亲去世不到一周,便又踏上寻找情人苏影之旅,途中患怪病而死。周家长老宣读周颖父亲的遗嘱,遗嘱中明确说明,只有周颖帮他找到情人苏影,她才能在苏影的许可下,继承周家大院和所有家产。于是周颖被迫踏上了寻找父亲情人的道路,一路上,她发现父亲、母亲、周家的许多秘密,开启了她从未想过的跌宕起伏的人生……
主角:周颖,苏影 更新:2023-03-12 21:5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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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周颖,苏影的其他类型小说《寻找父亲的情人》,由网络作家“云霄星双子座锅巴”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出身湖南豪门的周颖发现他的父亲有一个念念不忘的旧情人,但失联多年,所以他经常外出寻找情人的踪迹。周颖母亲意外去世后,父亲把情人苏影的照片展示给女儿周颖看,告诉女儿她的名字来源于情人苏影,并让女儿管苏影叫姑姑。周颖父亲在周颖母亲去世不到一周,便又踏上寻找情人苏影之旅,途中患怪病而死。周家长老宣读周颖父亲的遗嘱,遗嘱中明确说明,只有周颖帮他找到情人苏影,她才能在苏影的许可下,继承周家大院和所有家产。于是周颖被迫踏上了寻找父亲情人的道路,一路上,她发现父亲、母亲、周家的许多秘密,开启了她从未想过的跌宕起伏的人生……
“太太呢?”英莲放下太太要买的一包包糕点。
“在下面打麻将呢!太太赢了不少,一直拉着三位太太打。李太太输的最多,跟太太一样想多打几圈,好扳本。”金铃在英莲耳朵旁小心地耳语。
姜公馆的布置很独特,一楼围着墙放了好些花盆,各式各样的品种,都是姜老爷四处托人从全国各地买来的。他闲暇时就喜欢摆弄这些生机盎然的花草,他老说:“看着这些花草,就更加想好好活下去了。”
英莲坐在小板凳上歇气,小心翼翼地往阁楼下面瞟。太太今天穿的是一件殷红色的绸缎旗袍,脖子上戴着老爷上次从日本带回来的、东海大珍珠连缀起来的项链。太太每次打牌都得戴着这条项链,说是借借东海的仙气长长手气。尤其是有李太太的牌局,必带。
“唉!呸!茶都凉了,你们家丫头呢,都去哪了?不伺候着主子,跑哪鬼混去了?”李家太太又放了太太一炮,心里恼火,故意找茬。
太太一边把李家太太扔在牌桌上的钱抽过来,一边堆着笑说:“哎呀,别动气,动气伤身呀!伤身呀!”然后扭头对着英莲所在的方向大喊:“快!快来个人!李太太的吩咐,没听见呀!都是死人呀!准备点点心端来,茶!茶也要!”
英莲立马站起身来,急忙帮着金铃切从坛中拿出来的藕尖。太太喜欢吃的藕尖,做法最讲究,只要莲藕最尖端的那么10厘米,还得是现摘现泡,一刻也不能耽误,说是只有这样泡出来的藕尖才有她想要的酸爽劲儿。金铃又把英莲刚买回来的糕点拆开,每样拿出几个来。紧接着,英莲把藕尖和桃酥饼、五仁酥等几样糕点小心地放进龙凤呈祥的什锦盘中。两个人左摆右摆,好不容易摆出太太喜爱看的模样。英莲小心地把装着藕尖、点心的什锦盘端下来,放在太太旁边的凳子上。放什锦盘的时候,英莲慢慢地弯着腿蹲下去,目不转睛地盯着盘中的食物,生怕食物滑出来,让太太觉得晦气。放好后,又先给太太换了茶水,然后是李太太,最末了才是剩下的两位太太。英莲准备要走,想了想,又折了回去,把盘转了转,好让太太能最方便地够着藕尖。
坐在太太对面的李太太注意到了细心的英莲,要英莲坐到她旁边,帮她转点好运来。
英莲抬头看了看坐在李太太对面的太太,刚好和太太看她的眼神撞上了,英莲赶紧把眼睛撤回来,看着被自己用手紧紧攥着的下衣摆。她紧张的时候都会这样。
李太太看出了英莲的担心,连忙故作娇嗔地对太太说:“哎呦,这么宝贵这个丫头呀。放心,我不会把这个丫头掳走的,就在你的眼皮底下,你说你有什么可担心的呀!”太太把她那张扑了厚厚一层粉底的脸拧成笑的模样说:“哪里哪里,李太太真会说笑!”又尖声对低着头的英莲说:“找椅子坐着呀,不会看事做事的黄毛丫头!”
金铃特地从厨房搬了一把下人坐的小藤椅来给英莲坐着,金铃向英莲使了使眼色,提醒她千万别乱动、别乱说话。英莲会意地点了点头,金铃这才放心地上楼去了。英莲小心地坐在李太太旁边,腰挺地笔直,两只手还是紧紧攥着自己的下衣摆。她不敢看、不敢听、不敢说,因为她绝不能让外人说姜公馆下人的坏话——上等家庭的佣人都得做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打听”。
“胡了!自摸,小七对!胡了,胡了,给钱给钱......”小七对是麻将中的大胡子,李太太好不容易胡了这么个大胡子,笑得合不拢嘴,“哎呦,哎呦,你们家这小丫头真给我带来了好运气!难怪姜太太舍不得这宝贝丫头呢!”李太太说这话时,英莲心里直打鼓,感觉太太的那双鹰眼在不住地往她低着的头上扫射。
李太太一赢钱,话就滔滔不绝地从嘴里冒。“我跟你们说个新鲜事吧,你们准没听过!”
另外两位太太立马异口同声地说:“快!快说来听听,还有我们没听过的事呢!”听李太太这语气,肯定是要说“别人家”的八卦。每日醉心于家庭和牌桌上的太太们最乐意听的就是各种桃色新闻,甭管这主人公是认识还是不认识。要是少了这些八卦,她们的日子不知道要无趣多少呀!太太虽然没有像其他两位太太那样追问,但是也能很轻易地捕捉到她嘴角露出的笑意。她决定:如果是不好的新闻,她一定会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悲伤和同情,毕竟这新闻的主人公和她不会有半毛钱的关系。
“许太太,还记得吗?以前老和我们一起打牌的那位许太太呀!”
“记得呀,人长得漂亮,牌还打得好,不知道赢了我多少钱去了。”一位太太感叹地说,她似乎不相信她居然认识这个破天荒的新闻的女主人公。
“她丈夫呀,我们都认识,就是那个大街小巷都叫卖的报纸的报社主管呀。长得还不错,据说还出过国呢。按说,这个许太太也是不错的,家里条件和主管差不多,还给主管生了两个儿子。门当户对,天造地设的一对呀!可是现在,两个人正在弄离婚,主管被一个大学老师勾了魂,要抛弃妻子和大学老师结婚。只要许太太同意,家产分一半给她呢!你说说,这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男的,为了一个女人,舍弃那么多资产?是不是头一遭见呀!”李太太说得眉飞色舞,旁边的两位太太也跟着李太太唏嘘不已,表示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的新闻,还是李太太见多识广。
“三万!”太太听了后,不屑一顾。“我还当是什么呢?这档子事,我十多年前就听说过了,还亲眼瞧见过呢。”这一说,把三位太太的好奇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求着太太给她们说说好长长见识。英莲也开始竖起耳朵想听听太太口中的新鲜事。
“我呀,有两个妹妹,你们知道吗?”太太问。
“知道呀,两个妹妹都和姜太太一样,长得像天仙一样美。姜老爷前年寿宴的时候不是都来了嘛。”李太太最会抓紧时机拍马屁了。
“差不多十多年前吧,我小妹生了颖儿,我和我二妹二妹夫都去看望她,一起在她那住了差不多有一年吧,每天逗孩子玩。你别说,我这小妹的女儿长得真是有灵气!我小妹的丈夫跑去外地接来了一个叫苏影的婊子,说是她妹妹。我呸,我小妹说周家根本没有姓苏的亲戚,根本没有血缘关系!两个人天天一起读书、一起散步,把我小妹气的呀!还没完,我二妹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哪像我们家老姜。苏影说个什么话就把他魂给牵走了,天天挖空心思讨那个婊子的欢心。三个人整天腻在一起,说是弄了个诗社,吟诗作对。我二妹气得跑回了家,二妹夫倒好,还天天在周家住着,陪着那婊子花前月下走。我呀,从来都不喜欢掺和这些事,在娘家我们是姊妹,互帮互助;嫁了后,就分属各家了,谁也不应该掺和谁家的事,除非什么生离死别的大事。”
“哈哈,又胡了,清一色、小七对。”李太太手气似乎来了,越胡越大。两把下来她就扳了本。
“接着说,后来呢?”李家太太急于想知道她那关心的结果。
“我二妹夫回了家,跟我二妹谈离婚,说只要她同意离婚,家产什么的可以都归她,他有苏影就够了。我小妹听说二姐二姐夫因为苏影要离婚,以死相逼。周月念及孩子刚出世没多久,不能没有母亲,只好连夜把苏影给送走了。二妹夫从家回去之后扑了空,周月又怕我二妹寻短见,一直不肯相告。后来苏影那婊子又不知道跟了哪个野男人,和周月也没了联系。听说这些年来,这两个男人一直在暗地里找苏影呢,十多年了还没找着,我估计都死了吧。死了就死了吧,这种女人就是该死!”太太一边说一边把牌张在桌上摔得响极了,响声中蕴含着她无限的愤怒,“三条!”
“胡了,单调三条!”太太放了李家太太一炮,脸拉得更长了,干脆把牌一摔,径直上楼去了,连钱都没给李太太。坐着的三位太太互相望着苦笑,只得起身离开了。
传说观音菩萨有三个生日:分别是农历的二月十九、六月十九和九月十九。农历二月十九是她的诞辰,四个月后的六月十九是她成道的日子,九月十九则是她出家的日子。
周颖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观音菩萨有三个生日,而佛祖只有一个生日——即是农历四月初八。明明佛祖的官要比观音菩萨的官大呀!
农历才六月初九,周颖就开始跟母亲殷素软磨硬泡,非得和母亲、丫环们去观音殿烧香。殷素拗不过她,想着周颖十六岁了,是得去给观音菩萨请请安了,六月十五就答应了下来。周颖可高兴坏了,每年她都想去看观音殿,可母亲总是不准,这回答应了下来,周颖还有些不敢相信。使劲捏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啊!痛!”看来是真的了,周颖跳起来,围着院子高声呼叫:“太好啦,太好啦,我可以去看观音菩萨了!”周家的下人们都为周颖感到高兴,只有殷素一个人不住地摇头,“我和她爹都是顶安静的人,怎么生个女儿这么闹腾呀......”
这周颖呀,从小就不是个省油的灯。
周颖小时候不爱穿鞋,一给她把鞋穿上就舍命地哭,五六岁了还光着脚丫子到处跑。终于有一次,脚掌被尖利的石头划出一条深深的口子,哭得哇哇叫,从那以后才愿意穿着鞋子走路。
而且问题一箩筐,起初周月母亲、周月和殷素还鼓励周颖问问题,觉得会问问题的孩子聪明。一次,还是五岁的周颖,看见当时还在世的周月母亲满头都是白发,就问奶奶:“奶奶,为什么我的头发是黑的,你的头发却是白的呢?”
奶奶笑哈哈地一把把周颖抱在怀里说:“因为奶奶老了呀,我们家颖儿还小呢!”
恰好这时,有人抱了几只刚满月的白色小土狗来送给周颖玩,“大小姐呀,这有几只白色小狗,刚满月,送来给你玩呀!”
周颖在空中乱踢,眼睛直盯着毛茸茸的白色小狗,奶奶把她放下来,她立马撒腿向小狗们跑去。学着年轻妇女抱孩子的模样,抱起其中一只小白狗哄起来,发出了让她名震全镇的问句:“奶奶,你说头发白是因为老了,可是为什么这些狗狗刚满月就老了呢?”
一句话,问得奶奶和送狗的人面面相觑,短暂愣了几秒后,两人爆发出雷鸣般的大笑声,响彻整个周府。下人们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掉眼泪、弯了腰的大有人在,最离谱的是,有一个下人说她笑得失了忆,一个星期后还记不起自己父母的名字呢!后来呀,这个趣事越传越广,凡是听说过这个故事的生意人,都特意在与周家谈完生意后,过来跟周颖奶奶道喜:“您家孙女真的是聪明、不凡,将来会有大出息的呀!”可惜的是,周颖奶奶高兴了不过三年,就去世了。
周颖越长越大,问的东西就越来越怪,慢慢地,不仅下人们、殷素回答不上来,就连去国外留过学的周月也没办法说个所以然了。
到了农历六月十九,周颖终于可以如愿和母亲、丫环们前往观音殿烧香,还带着献给观音菩萨的寿礼——红鸡蛋。在湖南,家家户户都会做红鸡蛋,有新生儿的家庭会在孩子满月的时候,给邻居亲友、准确预测了孩子性别的人送红鸡蛋,以增添喜气。红鸡蛋的另外一个主要用途,就是进献给观音菩萨以求保佑。
到了观音殿,周颖闲着没事,转动一双桃花眼打量起周围来。观音殿虽说是殿,但是因为坐落在岩洞里,一般在当地人口中都叫做“观音岩”。据说自盛唐时期建造以来,就香客不断,明代有名的地理学家徐霞客甚至都在他的游记《徐霞客游记》中记载过这观音殿。这殿建筑风貌独具,前临深渊便江——耒水的一支,取方便百姓之意;江心卧有石狮,数百年来守护该殿;后依石峰屏障,两侧群峰竞秀,岩石峥嵘,郁郁葱葱。
从小伺候周颖长大的秀姐,见周颖因为第一次到这观音殿来而四处张望,又最晓得她是这世界上一等一喜欢热闹、脑筋活络的人,便打趣说:“你想不想听个好玩的故事?”一边说,一边用左手肘碰周颖。周家的下人最不怕的就是这小姐周颖,最爱和周颖一起玩,因为她是周家最活泼的角儿了。脾气又好,无论怎样,都不气不恼。
周颖一听有故事可以消遣,把秀姐的手摇得生疼,“秀姐,秀姐,好姐姐,说说嘛!有好玩的事,不告诉我,那可不仗义!”
秀姐哪吃得了周颖这一套,没一会工夫,就举手投降了。“好,好,大小姐,我说,我说,行了吧。服了你了!看你摇的,衣服都摇出皱褶了。”
周颖见秀姐松了口,手忙脚乱地给秀姐把袖子抚平了,生怕到耳的故事飞了。
“这条江叫便江,是耒水的一支,这地呀,叫永兴,或许是取‘永远兴旺’之意吧。听上了年纪的老人们说呀,这观音岩可是有来历的。”
“什么来历呀?”周颖插嘴说。
“我会说的啦,你别打岔,你再插嘴,我就不与你说了。”秀姐笑吟吟地敲了下周颖的脑袋瓜。
周颖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嘴,另一只手伸向秀姐,示意她继续说下去、保证不再打岔了。
“相传呀,南海紫竹林有一位观音菩萨,她得知永兴境内有一个号称‘小南海’的地方,也就是这。她便带着一个和尚、一头狮子以及官帽、梳妆台等物品腾云驾雾而来。到此一游后,发现果然名不虚传,仙气缭绕,美不胜收,的确是修行的绝妙圣地,便将官帽往上一抛,官帽飘然而去,接着‘轰’的一声,顿时就出现一个大洞。瞧,就是那。人们现在叫它‘官帽洞’。”
“嗯嗯,瞧见了。”
“观音便入洞修道,谁知观音所带来的和尚、狮子却因为地盘的问题吵得不可开交,让观音菩萨不得安心修行以普渡众生。观音劝了七七四十九回,终不得成效,便心生一计,对和尚、狮子说:‘对面山上有一仙果,你们谁先摘到,你们争抢的地盘就归谁。’狮子与和尚信以为真,都火急火燎地想跑去对岸摘仙果。狮子刚刚到达河心,观音就用玉手一指,狮子便立于河心,变成了石狮,动弹不得。”
“那和尚呢?他摘得仙果了吗?”周颖好奇那个和狮子赛跑的和尚是什么结果。
“和尚呀,可比石狮好运,如愿地跑到了对面山上。可是他转身想看看狮子在哪的时候,观音就把他定住了。数百年过去了,和尚依然站在那,人们管他叫‘童子拜观音’。
“观音菩萨真够坏的!”周颖边笑边说,说得十分大声,因此,一大群善男信女纷纷向周颖她们一行人投来惊讶且愤怒的目光。
周颖母亲殷素急忙用手捂着还在哈哈大笑的周颖的嘴,急忙说:“真对不住,孩子小,胡乱说的,大家别介意,别介意!”就这样,周颖逃过了一劫。殷素见这场风波终于平息了,怒视着秀姐:“好端端地跟她说什么故事嘛,她一向是疯疯癫癫、口无遮拦的,你又不是不知道!”秀姐听了后低下头去,像个做错事的六岁小孩。不管怎样,女主人发火,下人还是怕的。
殷素捂着周颖随着人群继续走,生怕周颖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出来。周颖一边被母亲到拖着走,一边两只手向秀姐不停地摆着作揖的模样,谢谢她讲故事给她听让她尽了兴。秀姐看见周颖滑稽的模样,抿着嘴笑了,刚才的责怪算得了什么。
观音殿总共有九层,周颖跟着母亲殷素、丫环们混在人群中,一级一级地往上爬。但凡有菩萨罗汉之类的神仙雕塑,殷素都要拉着周颖跪下给菩萨们磕三个响头,“在你的心里把愿望默念一遍,这样你的心愿就能实现。”周颖像模像样地跪下,闭着眼睛磕头,心里默念自己的愿望。就这样磕完了一次次的头,观音殿就逛玩了。周颖她们就下来准备离开了。
殷素嘱咐好秀姐要好好照顾周颖后,就和一个丫环走在前面,商量着什么事情。周颖、秀姐和另两个丫环在后面嘻嘻哈哈笑个不停,殷素都不曾回来看过她们一眼。
“秀姐,你许了什么愿望?”周颖挽着秀姐的胳膊笑咯咯地说。
“那你许了什么愿望呢?”秀姐反问周颖。周颖许愿的时候,秀姐一直在旁边看像模像样的周颖。真别说,周颖如果认真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
周颖故意吊秀姐的胃口,只见她把眉毛用力上挑:“秀姐,你猜啊?”
秀姐跟周颖一起生活了十几年,难道还摸不准周颖心中的小九九?“那算了,不说算了!”秀姐来了一招。
周颖是一个心里藏不住话的人,你不问她了吧,她倒巴不得马上把她想说的话吐出来给你听,“告诉你们吧,我的愿望就是每天都有故事听。”周颖一说完就像刚刚行侠仗义过的勇士径直往前大步走,把秀姐丢在了后面。看着周颖这般骄傲的模样,秀姐笑得都直不起腰。
或许是事情商量完了,殷素终于回头看了一眼,和周颖的眼神撞了个满怀,周颖想知道:母亲许下了什么心愿呢?
殷素、周颖和丫环们回到家中,已经接近中午了。
殷素一进门就跑去和管家说话,好像是叫管家准备好行李和车辆。“母亲要去哪呀?她没说要出远门呀!”周颖小声嘀咕着。
父亲周月在后院的小阁楼上,那是他的书房。周月常常一个人待在那儿,吃饭时分也常常不下来,叫秀姐送饭上去。
周家一直是郴州的大户,有很多良田。所以,周家是郴州甚至湖广一带有名的大米商。
周月从来不过问家里的生意,周月母亲去世后,殷素只好独自打点周家和生意。周月只有迫不得已出面的时候才会外出,一般都是独自一人待在阁楼里看书。每年秋收时节都会有很多农夫挑着担子来给周家送粮,排得长长一条。周颖一直弄不懂:为什么每年都要那么多人挑那么多米来自己家?就算是种了自家的地要送人情,有个十斤五斤也就够了呀!他们每年挑着把担子压弯的米来,母亲也从来没有给她们钱,最多是叫秀姐煮点绿豆稀、做点凉糕给这些面朝大地背朝太阳、晒得黝黑的庄稼汉消遣消遣。年年如此,周颖逐渐看厌了,越来越不愿意看了,而是喜欢和父亲一起在阁楼里求个清静。
吃晚饭时,周月难得从阁楼下来了,和母女俩一起共进晚餐。周颖叽里呱啦地和周月说了好多在观音殿的见闻。周月一边听周颖讲,一边又向周颖补充了许多他小时候听过的传说,还有那些文人墨客们在观音殿的题诗、做的对联。两个人不亦乐乎。
殷素一个人默默地夹菜、吃饭,时不时地盯着两人那不断上扬的眉眼看。
“吃饭、吃饭,吃饭的时候别说话。”殷素用两只筷子重重地敲击自己的饭碗,瞪着还在端着饭碗笑得合不拢嘴的周颖,又用余光扫视了一下坐在左手边的丈夫周月。周月和周颖都被殷素的怒喊吓到了,两个人对视了一下,就各自静默地坐着吃饭。周颖扒完饭后看见父亲也吃完了,就一把抓住父亲的手到后院里的大樟树下歇凉了。周月躺在竹躺椅上,周颖坐在躺椅旁边的小竹凳上。
殷素老骂周月是个书呆子,只知道学归有光待在阁楼上、在亭亭如盖的树下读书。周颖对于殷素的说法不服气,单凭父亲手上的巧活就绝不至招受母亲如此数落。周月做得一手好竹具。春天时,他会挑一天上山挑选好的竹子,削成一片片的竹片,编竹蜻蜓逗周颖玩。凡是来过周颖家的小伙伴,都对父亲编的竹蜻蜓爱不释手。每当有朋友表现出这样的特别喜爱的话,无论关系或浅或深,周颖都会主动把竹蜻蜓送人。因为她始终相信,物也是有七情六欲的,最好是能把物交到最欢喜它的人手上,这样才能实现物的心愿。再说有父亲在,什么时候想要竹蜻蜓,都可以。
“父亲,我发觉母亲越来越无趣了。”周颖抬着头看大樟树的树叶,间或能看见天上零碎的星点。
“你母亲起先不是这样的。”周月淡淡地对周颖说。
“父亲,你看!”周颖突然兴奋地大叫起来。顺着周颖手指的方向,周月看到街上有一条白色的土狗,正在打着圈咬自己的尾巴,一边咬,一边还恶狠狠地叫唤。
“是的,母亲起先并不是这样的。记得我小时候,我常常趴在母亲的腿上,母亲小心地帮我掏耳朵,痒痒的,太阳照在腿上暖暖的。母亲因为担心我掏耳朵的时候害怕,还老爱讲故事给我听呢。那时候的母亲还特别喜欢从集市搜罗好玩的小玩意给我,现在那些东西还保存在我床底的百宝箱里呢,有红纸伞,有万花筒,还有各种各样好看的石头、树叶、棋子……”周颖的眼睛一谈起这些童年时有关母亲的趣事,就感觉从眼睛中深不可测的地方里放射出光芒来。那些事,已经好远好远了。
“可是,差不多等我长到八九岁,想出去玩的时候,她就变了。你总是满心欢喜地鼓励我去疯好啦,可母亲则是严厉地禁止我外出。记得我当时,满屋子乱窜,一会儿我去阁楼问你,问完你满心欢喜跑下来,又去找母亲,她却总给我抛凉水……一遍遍跑下来,就再也没想出去玩的念头了。”
周月从躺椅上坐起来,把周颖抱在怀里:“颖儿啊,人总是会变的,你母亲会变,你也会变的。就像刚刚那条原地转圈的小狗,它不会老在那原地转圈的,转了几圈总是会跑走的,它也是要变的。这人呀,更是这样,变是常态。”
这时,殷素走过来,“颖儿,去房里,和秀姐一起收拾下东西!明天和我一起坐船到广州去!”
周月看见殷素走过来,急忙起身准备往阁楼走。所以,殷素只看见了周月的背影,并未打上照面,所以浅浅叹息了一声后,便迅速离开了。
“父亲,你不和我们一起去广州吗?”周颖见母亲走远了,赶忙追上父亲小声地问。
“不去了,你和你母亲带几个丫环去就好了,我有事要去别地!”周月头也不回地丢下这一句话后,就默默地往前走了,黑暗很快吞噬了他的背影。
许久许久,周颖都站在原地发愣:“父亲去哪呀?父亲很少会出远门的呢!这是要去哪呢?为了什么事呢?”
秀姐来后院找周颖,准备问她,有没有特意要带去广州的东西。
楞在黑夜中的周颖把秀姐吓了一跳:“呀,小祖宗!你一动不动地站这,想吓死我呀!”
“秀姐,你说母亲叫我和她去广州干嘛呀?”周颖抓住了救命稻草,“那父亲呢?他说他不和我们去,他要去哪里?去干嘛?”
秀姐看了下四周的动静,走前一步贴在周颖耳朵旁,小声耳语:“走,回房间说!”
周颖和秀姐一起装着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回到房间。周颖、秀姐前后脚一起走进房门,秀姐四处张望确认无人注意后,把门关上,和周颖一起坐到床边。
“你母亲的姐姐,也就是你大姨,马上要过50大寿了,你母亲带你去广州给她祝寿。”
周颖长吁了一口气。可是她关心的并不是母亲和自己要去广州干嘛,重点是父亲要去哪呢。“父亲呢?他要去哪呀!”
“本是不该跟你说的,我跟你说了,你一定要假装不知道哈。”
“恩恩,一定。”
“听管家说,你父亲是要去山东。你母亲因为这事,这些天特别生气,听说,你母亲和你父亲还大吵了一架呢。”周颖突然明白了母亲今天在饭桌上的怒火。
“那父亲去干嘛呢?”
“找人。”秀姐压低了声音说。
“找谁?”
“时间不早了,准备洗澡睡觉吧。我去给你打热水。”秀姐似乎没听到周颖的问题,径直打开门出去了,门敞开着。
从秀姐的态度和语气中,周颖发现周家有一个不能说的秘密,而且好像只有她不知道。“不行,我一定得知道秘密是什么,总有一天我会知道的”,周颖心里暗暗地想。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鸡才刚打了一两声鸣,殷素就带着周颖、秀姐和几个丫鬟、小厮走路去码头候船了。
周月陪她们一起往码头走,准备送她们一程。殷素一个人走在最前面,周月跟在殷素后面,周颖跟着周月。周颖多么希望父亲能突然回头告诉她:他准备和她们一起去广州了,不打算去别地了。可是,周颖默默数过:父亲一次也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在大雾中,周月的背影在周颖的眼中忽隐忽现,一会儿小一会儿又大得可怕。
码头那已经有船在等着殷素她们了。撑船的是一对老夫妻,六十来岁左右,腰板却还十分硬朗,透着一股水上人的硬气,却也有水的柔性。妇人见殷素她们过来了,麻利地跳上岸帮着丫环们抬东西。东西抬完后,又轻快地在船舱里支上了一条小茶几,摆上了些郴州常见的吃食:兰花根、炸花圈、炒瓜子,拾掇妥当后就和自己男人并排坐着,看着殷素她们。
“在广州好好玩,但是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要过分贪吃哦,东西吃杂了可是会拉肚子的。”周月轻轻地嘱咐周颖。
“嗯,嗯……”周颖满怀期待。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周颖的眼光逐渐暗淡下去,头也低下去了,她还是没有听到自己想听到的话。
周月朝殷素走去,打算也叮嘱几句,做个告别。可是殷素见周月过来,突然跳上船去了,把那对老夫妇都给吓了一跳。
周月只好又走到周颖身边,递给她一个平安符,让周颖转交给殷素,就走了。管家跟在后面也走了。
“走,上船去吧!”秀姐看出了周颖的怅然若失,走上前去轻轻拍着周颖的肩头说。周颖被秀姐扶上了船,发现母亲殷素朝里坐着,肩膀一升一降的,似乎在抽泣。
周颖望着家的方向,准确地说,是望着父亲的方向。不会的了,本来还以为父亲会在最后一刻冲上船,爽快地宣布要和自己一起去广州。
涟漪一圈圈散开,周颖脑中的记忆也一幕幕地浮现:往常出远门的时候,都是一家人一起出去的,父亲看书,母亲唠嗑,自己则坐着吃个不停……
下人们看夫人和周颖都不言语,所以也不敢说话。沉默像一声清磐,摇曳着尾声,周围的活物都在其中凝结了。
船上的老妇人最先打破了寂静,“来,夫人,吃点无花果吧!刚来接你们的路上摘来的,新鲜得滴水呢!”妇人端着鲜嫩无比的无花果来请殷素吃。
殷素不好驳和自己母亲年纪相仿的老妇人的面子,再说,确实也有好多年没有吃过无花果了。上一次吃还是少年时期呢。殷素顺手拿了一个。
秀姐、丫鬟、小厮们看见夫人动了手,自然也不好不拿。让到周颖这,周颖推说不要。秀姐替周颖从盆里挑了两个。
母亲的眼睛红了,果然哭过。周颖用余光偷偷地盯着转过身来的殷素看。
殷素手里的那颗无花果嫩绿中带点红色,上小下大,像观音殿里笑吟吟的弥勒佛的大肚子,圆挺挺的。殷素用手轻轻地把无花果从顶端窄处分两半剥开。里面的果肉一丝丝的,白色的,越往中心颜色越红。殷素用嘴啃食无花果的果肉,就像个长着四十来岁的成熟的脸、贪吃的八九岁小孩。
一个吃完了,殷素又拿了一个。吃了一半,另一半留在了微曲的左手掌心。
“真的是好久没有吃过这样的好东西了!”殷素忍不住夸赞。
“哪是什么好东西,不值钱,不值钱的!”妇人用手中的蒲扇不停地左右晃动,却咧开嘴笑了起来。
“东西呀,可不能用值不值钱来衡量好坏。”殷素啃完留下的一半,接话说。
周颖记得,在船上,母亲和妇人聊了好多,但都是些不涉及家庭、婚姻的琐事,多是关于童年玩乐和二十年前的环境的。殷素谈到年幼的时候,和两位姐姐因做厌了女红,从厨房里偷木炭在院子空地上画房子、跳房子。本来以为会被外祖母看到而痛骂一场。结果,已经玩得尽了兴的时候,突然下了一场大雨,把地上的“房子”冲刷得干干净净,没留下一点痕迹。又谈到外祖父对她们三姐妹管教很严。外祖父是当地的秀才,而外祖父的父亲原来是翰林,家里的院子大得可以在端午的时候舞狮子。外祖父本来对外祖母没有给他生儿子很是恼怒,可是见三姐妹倒也聪慧懂事,便也没有因为膝下无子而再娶。母亲和两个姐姐在家不仅要和外祖母学女红,还得跟着外祖父学诗赋、跟着管家学算账。母亲说外祖父常教诲她们讲:“你们得好好学呀!我们殷家的女儿绝不能无才无德,嫁到别家去祸害人家!”一次,母亲和大姨没有把苏轼的《赤壁赋》背熟,外祖父急得抄起手边的竹片打母亲和大姨的手心。其实外祖父用力很轻,打得一点也不痛,可是母亲和大姨都装作很疼的样子,哭得嗷嗷叫,逼得外祖父打了几下就善罢甘休了,只让母亲、大姨好好读记《赤壁赋》。殷素说到自己和大姨装作疼得要死的样子,都笑出眼泪来了。全船的人都跟着殷素一起大笑,就连撑船的船老头都抿着嘴笑了起来。周颖的笑声最响,最无忧无虑。
殷素听见周颖爽朗的笑声,把周颖叫了过来坐在自己身边。周颖平躺着睡在船凳上,头枕在母亲的腿上,秀姐抱着周颖的腰。
周颖在家一直都有饭后午睡的习惯。母亲柔软的大腿使周颖想起了四五岁时枕在母亲腿上,母亲轻轻地为自己掏耳朵的温暖。
船在水上摇摇晃晃,周颖开始昏昏欲睡。
船在水上漂了那么久,殷素看到两岸仍是青翠的布满树的丘陵,时不时有一两棵不知名的树开着红色或白色的不知名的花,时不时有人在岸上挑水走过,也看见过一两回几个妇女在岸边用皂角洗衣裳的场景。
周颖醒来时,已经是两三点了,太阳照得船舱里有些闷热。殷素手里拿着妇人的蒲扇,看来之前在给周颖扇风。老妇人替下船老头。船老头驼着背,挽着裤脚在老妇人边上抽旱烟,还时不时扯着褂子给自己扇风。
刚醒来的周颖迷迷瞪瞪,躺在母亲腿上看母亲的脸。殷素静静地坐着,闭着眼睛在休息。前梢细、后梢越来越粗的眉毛,深陷的眼窝,眼角几条细细的皱纹,秀气的小鼻子均匀地往外吐出气息,略微往外凸的上龈减少了母亲脸的绰约,幸得有两个浅浅的梨花窝。这样的母亲真美。
周颖轻轻地把身子滑离了母亲的腿,在秀姐的帮助下坐了起来。惊喜地发现,外面的山不再是青翠绿树了,而是光秃秃的,十分陡峭,上面还有规律地分布着一条条的红带,像一块块颜色偏暗的五花肉。
船终于靠岸了。
周颖望见大姨殷红已经带着人在等着了,上一次见到她是在两年前,大姨父姜世钧五十大寿的喜宴上。殷红将头发盘起,在后脑勺上隆起一个高高的发髻,用白色的发网罩住。一头黑亮的秀发在白发网的映照下更加闪出动人的光亮。虽已是快五十了,殷红的身材还是如十几岁小姑娘般娇小,深邃的眼睛却传达出:她远比十几岁的小姑娘精明干练。
殷素在秀姐的搀扶下走下了船。殷红特意上船把“丫头”接了下来:“颖儿,你这丫头,见着我了也不喊我!”殷红亲热地用右臂挽着周颖。
“大姨!”
“欸!”(郴州方言:答应别人称呼)
“老人家,也过来一起坐坐嘛,休息休息,在船上荡了一天够累的!”殷红邀请老妇人去姜公馆坐坐。
老妇人看了眼站在船边的老头子,几番推辞,殷红都换作更热情的语气邀请。原来呀,殷红第一眼见着老妇人,就觉得她长得有些像她已经过世多年的母亲。殷红这么一说,殷素也这般觉得,“难怪,在船上我就觉得和她投缘呢!”老妇人见推辞不过,只好答应说:“那敢情好呀!打扰太太们了!”
殷红挽着周颖,带着一行人准备要走。老妇人跑到老头子身边交待两句:“瓦罐里有糍粑,我明天就赶回来,你自己在船上当心点!” 老头子点了点头:“你注意点。” 老妇人没有答话,几个箭步赶上了殷红们,走在了队伍的末尾。
姜公馆的车早候着等殷红一行了。殷红把老妇人也请上了车。秀姐跟着姜公馆的下人们一起走回了姜公馆。
姜家在广州以种植、经营茶叶生意闻名。姜世均从父亲姜海平手上学会了种茶、看茶、品茶的看家本领,为人慷慨大度,做生意也讲究诚信共利,加上殷红的慧眼识人、与各家太太都能“打”成一片的牌技,姜家的生意在姜世均的手上越做越大,茶叶种植遍布两广地区适合种植优质茶叶的各处丘陵,世红茶行、茶馆在全广东有好几十家。
而且,姜世均是一个顶喜欢花草的人,院子里摆放了他从各地收集来的奇花异草和珍贵品种。周颖觉得他是个顶好玩的人,至少比每次见到她都要教她吟诗诵词的二姨父好玩多了。
姜世均与殷红原有一个儿子,可是出生没多久便夭折了。后来两人也试过不少方法,却终未得着个一男半女,因此两人都对周颖格外上心且欢喜。碰巧的是,周颖是个疯丫头!每次来姜公馆,都能给沉闷的姜公馆带来绵延不绝的笑声。就算周颖回了郴州,姜公馆里的人还都喜欢谈论发生在周颖身上的趣事。
“哟!长这么大了呀!快过来,快过来给我瞧瞧!”姜世均一见上楼的周颖就笑得合不拢嘴。
“大姨父,我没来的这两年,你又搜罗了哪些宝贝呀!”周颖眨着狡黠的双眼。
姜世均装作惊讶状,故意调侃说:“这疯丫头,本性难移呀!见她才说了两句话,就开始打我的宝贝的主意了!跟她做生意呀,净是些亏本买卖!小丫头片子,精得很!”
被大姨父一通不知是数落还是赞扬的话说得周颖耳朵都红了。周颖偷偷瞥了眼自己的母亲,发现母亲也在随着大姨大姨父笑,眼神里没有要批评自己的意思,心里暗暗舒了一口气。
“你这人,说得孩子耳朵都红了!”殷红注意到周颖的耳红,数落姜世均道。
“哎哟!还真是。这疯丫头也会耳朵红,好了好了,不说了。我知道你要来,特意备了一株顶好玩的花草。走,我带你过去!”姜世均用食指刮了下周颖的鼻梁,带她去庭院看好玩的花草。只有好玩的花草才能换得周颖的欢心,值钱的她倒反而看不上。
周颖跟着姜世均规规矩矩地下楼去了。
“周颖这疯丫头呀,除了她爹,最喜欢的就是这个惯着她疯的大姨父了!”殷素似乎有点吃醋。
“唉!我没给他生个一男半女的,殷紫家的那个钰丫头又太规矩,话不多说,每次见她都是安安静静的,和她爹样,就喜欢读读书、写写字的,哪有这疯丫头好玩呀!”殷红对自己没有给姜家添续香火始终耿耿于怀。
“大姐呀!别说,我就挺喜欢二姐家那个钰丫头的,安安静静的,多好呀。哪像我们家这个,整天不着调,整天为她提心吊胆,生怕她到处闯祸。”
“颖儿就很好!我和你姐夫已经商量好了,等我们百年之后,姜公馆就给颖儿一个人!”
殷素知道殷红、姜世均喜欢周颖,但是不知道他们喜欢到这个程度。连忙推辞不要,殷红只是笑着说,“遗嘱都立好了,又不是给你,你说不要有什么用呀?”
姜世均带着周颖到了庭院,在院子角停了下来。
“疯丫头,你爹咋没来?病了不成?”姜世均见周月没跟着殷素她们一起来,好奇,但又不好当面问殷素,只好来周颖这套点话出来。
“嗯......”周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大姨父,是说实话,还是顺着病了这个由头编一套谎话?
“放心吧,你大姨父靠得住的!我不会跟你母亲说的。”
姜世均的话打消了周颖的顾虑,“他病是没病,就是有急事要外出来不了,他托我向你和大姨问好。”周颖虽小,但是出于偏袒父亲的心,话说得滴水不漏。
“又去找那个人了,哎!”姜世均轻声嘟囔了一句。
“什么?”周颖并没有听清楚那句姜世均不愿她听见的嘟嚷。
“没说什么!你轻轻把手指放在这叶片上,看看会出现什么好玩的!”姜世均急忙转移周颖的注意力。
这植物长得很奇怪,每一条生长出来的叶茎左右又对称分布着近四十片嫩绿的小叶片。在这绿色中有一朵粉红色的小花,百多根白发梢花芯,中间红地有点偏橘。
周颖轻轻用粉红色的指甲盖碰了碰柔嫩的一片小叶片,叶片倏地收紧在一起,第二组、第三组......叶片也都相继合拢。
“嘿嘿嘿!这草会动呀,叫啥名?”周颖惊叹起来。
“含羞草。”
姜世均回答的片刻,含羞草的叶片又打开了。“瞧,叶片又打开了!”
“好玩吧!”姜世均摸摸周颖的头说。
“好玩,我可以再碰一次吗?”
“嗯,当然可以。”
“这粉红色的小花呢?能碰吗?”
“碰是能碰,但这花可比这叶子娇贵多了,碰一次就够了。”
“嗯。”
周颖轻轻地托住小粉花,大拇指轻轻摩挲花蕊,就像在摩挲婴儿稚嫩的脸庞。
没玩多久,下人便唤他们吃饭了。
姜世均坐在长条餐桌头,殷红和老妇人并肩坐在其右手边,周颖坐在他左手边,殷素紧挨着周颖坐。桌上菜很丰富,两道是周颖的点菜:排骨蒸腊八豆、咸蛋黄炒土豆,还有剁椒草鱼、干椒炝辣鸡、莲藕汤、水蒸蛋。殷红、殷素都是典型的湘妹子,无辣不欢。姜世均的母亲是湖南人,所以算起来他也算是半个湖南人,也爱辣香味,但耐辣力远不如妻子殷红。而且由于姜世均的父亲是地道的广东人,爱喝煲汤,尤其是蒸蛋。所以姜家饭桌上一直以来餐餐都会有一两道汤水菜,蒸蛋是常有的。也会有一两道殷红用来下饭的辣椒菜。
“来,吃点蒸蛋!女孩子呀,就得多吃蛋,这脸蛋才能像蛋样滑滑嫩嫩。”殷红用汤勺挖了一勺蒸蛋,放到周颖碗里,周颖冲殷红笑笑,一口将蒸蛋嗦进了嘴里。要是在家,殷素是绝不允许周颖吃饭时发出声响的,刚要教训,可是想着姐姐姐夫这样欢喜周颖,自己还是不要做这扫大家兴的恶人吧,由她去吧。
“老妇人,您看您喜欢吃什么自己夹哈,就当是在自己家吃饭,我们家是不兴讲客气的哦!我就不给您夹了,万一我夹的您不爱吃,那不是害了您!”殷红和和气气地对老妇人说。
“看太太说的,这六样菜,哪样都好吃,哪样我都爱吃哟!”老妇人这样说,让大家都十分高兴。
在饭桌上,殷红聊起了一件趣事,周颖在旁边尖着耳朵听。
“有一次呀,我和我小妹假装睡觉然后偷溜出去玩。当时我们家后面有好几座山,我们俩随便选了一座。因为我们俩老被压着读《女书》什么的,老烦了!所以一到山上就活泼地不得了,跑呀、摘金银花呀、采野花编花环戴在头上玩呀!突然,我小妹她发现了一棵酸枣树。因为有一年我母亲带着我们回外婆家,母亲给我们俩指过,所以认识。她呀!几下就蹿到树上去了,我也不知道她当时怎么就会爬树了。她在上面抓酸枣,我在下面接,然后用衣服包着准备带回去跟二妹一起吃上个什么几天的。我觉得差不多了,就叫她赶紧下来准备回去,因为害怕回去晚了被母亲发现后少不了一顿打骂,说我们两个小姐没有一个小姐样,疯疯癫癫地怎么会有人敢来娶。哪知道我小妹她一跳下来就倒在地上,起初我还以为她摔着了,就拿着装着酸枣的衣服过去看她怎么样了。我走过去一看,发现她四肢抽搐、口吐白沫,我当时以为她快要死了,急忙把酸枣一扔,背着她就想往山上跑。当时我也就十几岁,就比她大个什么两三岁,背着她我根本就走不动。我慌乱地不行,她又在我背上不停地抽搐,我边走边哭。可能是我哭得太激烈,引来了几个砍柴人。他们跑来一看,就知道我为什么哭了。我见他们过来了,就哭着求他们救救我小妹,只要把她背回我们家就好。但是他们都担心我小妹在回殷家的路上就没了,担心到时候他们脱不了干系、扯不清,所以都不愿意搭把手。当然,这些都是我后来才想到的,我当时只觉得他们很可恶,居然见死不救。幸亏有个好心的老人家到山上来砍竹子,她上来二话不说就从我身上接过我小妹,她说:‘反正我都一把岁数了!这孩子还这么小,叫我怎么忍心呀?’”
殷素喝了一口茉莉花茶,继续说:“她背着我小妹就往山下冲,我在后面跑着追,一边追一边喊着给老人家指路。等我们俩回到家,我母亲才发现我们俩偷跑出去了。母亲看到我小妹就知道我小妹在扯疯(郴州人管癫痫叫扯疯)。当时呀,特别危险,我小妹都开始往上翻白眼了。也挺佩服我母亲的,或许是经历了太多生死离别了,我母亲没有慌,至少在我看来,她镇定地安排事情,一边派人去通知在米铺核账的父亲,一边派人立马去药房找大夫。后来跟我母亲说起这件事,我母亲才说当时她都有点担心我小妹保不住了。送我们回家的老人家告诉我母亲说乡下有个土方子可以治扯疯,挺灵验的,可以试试,好拖点时间等大夫来。母亲没法子,只好按老人家说的土方子做了。
请的大夫来了,一见我小妹,就知道是什么程度了。它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小瓶出来,就有点像那种鼻烟壶,挺精致的小瓶。说也神奇,粉末一吃完,我小妹的脸色一点点转成红润了。大夫看我小妹面色慢慢转好,就说没什么事了,留下十瓶粉末,交待我们每两天让我小妹吃一瓶,吃完了就一般不会发了。交待好他就走了。果真,我小妹吃完他留下的那十瓶药,就再也没有发过病,那大夫的医术呀,真的高明!
她好了,可我就惨了。我父亲知道是我带我小妹出去野,而且我小妹又病得那么重,他看着心疼,就操起竹板教训我。她当时吃了药在房里躺着,我就跪在我爹娘面前。首先是他们俩轮流训话,说我是长姐,得好好教育妹妹们,怎么能如此胡闹呢?我当然是低头认错,并且发各种毒誓保证。我爹让我把手掌张平,他用竹板打我手心,其实我父亲打得也不怎么很疼,可是我哇哇地哭得很惨,他看着也比较心疼吧,所以打了差不多二十下左右就完事了。但是第二天起床,我发现膝盖倒是跪得挺疼。”
“这就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了!”老妇人听完故事后斩钉截铁地说。
周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母亲身上居然发生过如此曲折、惊心动魄的故事。
吃完饭,殷红叫上殷素、姜世均和老妇人搓起了麻将。姜世均主动推说自己牌技不佳,与大家约法三章:只是简单玩牌而已,不涉钱财。
殷红东向坐。夫妻是不能坐对面的,“死对头”,寓意不好,老妇人做殷红对面。殷素坐殷红上手,姜世均坐殷红下手。
“四万!”开牌,殷红掷骰。“对了,老妇人,您家几个孩子呀?”殷红打出第一张牌后问老妇人。
“两个!两个丫头!跟着我们在水上漂大的。大的,前两年嫁给了我哥村子里铁铺的一个小伙子,去年生了个大胖小子,婆家人喜欢得不行。小名叫狗子,我觉得这小名难听。可我家闺女说,她婆家人觉得贱名好养活!随他们去吧,只要孩子身体结实、过得好,狗子就狗子吧!小的,手巧些,嫁得好些,去年嫁了一个绸缎铺的当头伙计,春节时还给我们两个老家伙每人做了一身新衣服过年哩!”
“老人家好福气呀!两个孩子都长大了,知道孝敬你们二老了!”殷红这一生最遗憾的就是膝下无儿无女,不太圆满,对于有孩子的人谈起孩子,总是流露出无限羡慕。
“是呀是呀!老人家好福气呀!”殷素也跟着附和。
“哎!两个孩子还算孝顺。她俩在水上漂着长大,也受了不少苦,我现在只希望她俩能过得好,过得好就行啦!”
“五万?碰!”
“是呀,当父母的哪有不希望自己孩子嫁得好、过得好的呀!”听老妇人谈起女儿,殷素想起了周颖,甚至浮现出周颖穿上嫁装、冲自己嫣然一笑的模样。
“小妹,周颖今年十六了吧?”
“嗯,今年阴历十一月就十七了。”
“哎,好快呀!日子真是过得快呀!现在还想得起当年周颖两岁背唐诗的样子,把唐诗混着背!这一下都这么大了,再过一两年可能都要为她操办婚事了!”
殷家两个孩子,一两岁的时候都在周家过的,因为想着孩子在一起长大总能亲些。殷红二妹家的李钰,比周颖大半岁,两岁时都会背三十首左右的唐诗了,可周颖两岁时就会背个“床前明月光”和“锄禾日当午”,有时甚至会混着背:“锄禾日当午,疑是地下霜……”按道理来说,作为长辈的殷红和姜世均应该喜欢乖巧聪明的李钰,可她们偏偏更喜欢周颖,喜欢她的古灵精怪,让人总是猜不着她下一句会说出什么话或下一秒会做出什么事,她的人生充满可能。
“小姐肯定能找个好人家的,长得俊,性子也好!”
“老人家,托您吉言!说真的,我心里对于她真是七上八下的。前几年,我特意去观音岩给她算过命,说她命薄,得在岩里的金塔里给她挂个名,才整得住她。她又疯疯癫癫的,没个谱!”
“小妹你多虑了,这命呀,也不好说,岂是能算得准的?有你和周月,我们俩、殷紫她们两口子,周颖绝不会有事的!”
老妇人听胡,抓到二条本可胡牌,但是不想搅了殷素殷红两姊妹的谈话,又把二条打了出去“二条!”
“是呀!观音岩里那些人的话,也只能听听!也很有可能就是为了赚几个钱,别太当真了!”姜世均也安抚殷素。
“胡啦,单调5万!”殷红一把把牌倒下,七小对,单吊五万。
“太太好手气呀,单调都有人放炮!”
“哪有哪有?这才第一把!后面你们的手气肯定会比我好的。”
四人洗牌、砌牌,开始第二局。
“殷素,周月最近几年来还好吗?”
“他呀,不好不坏的,老样子。”
“家里米铺生意怎么样?”
“也差不多是老样子,今年雨下得少,天干!种不出粮食来,佃户送来的粮食不多,样也不好,卖得少些!没以前生意好!”
“大姐,这几年茶叶卖的怎样?”
“这几年茶叶卖得挺不错的,茶馆生意也还不错!”
“周月没过来,病了?有事耽搁了?”姜世均听周颖的话,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可还是想知道周月是不是去找当年在周家看过的那个苏小姐。
“他没病,有事来不了,请你们见谅。”殷素不想把周月的事摊在牌面上来说,况且还有外人在。殷素只是刚刚姜世均和周颖在楼下玩、丫环带老妇人四处去转转时,和殷红说起了,殷红劝她“多忍忍,周颖也快17岁了,等周颖出嫁了,你还是得和周月两个人熬!周月要去找就让他去找吧!”
姜世均见势便不再多话。
四人继续打牌,老妇人时不时谈些没有与殷素在船上说过的趣事,引得殷红、殷素、姜世均哈哈大笑。
四人打牌直到深夜。后来姜世均哈欠连天,实在支撑不下去了,才得以作罢。
殷红吩咐丫环烧好热水,便可以下去休息了。下人们得了许可,纷纷麻利地干完活到厨房旁边的下人房间睡了,因为为了迎接殷素和周颖,他们一整天都忙得上气不接下气。老妇人也劳累了一两天,沾上枕头便入睡了,还发出雷鸣般的鼾声。
第二天,姜公馆的丫环准备伺候殷素洗漱。打开房门,发现房间地下大片血迹。大丫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慌忙叫醒了姜世均和殷红。
姜世均和殷红也慌了神,他们看到殷素时,殷素额头上都是血,脸已经苍白了。姜世均立马打电话托人请来了附近最好的医生。西医中医都请来了,都表示殷素已经没了气息,乏天无术。
医生说殷素是因为过于劳累,引发了羊癫疯,在床上打滚后撞到了床边的柜子上,还咬断了舌头。
周颖被众人的惊慌奔走吓醒,穿着睡袍就跑了出来。周颖看见大姨大姨父都是只穿着睡袍围在母亲殷素的房前,还来了很多从未见过的人在那和大姨父细细地说些什么。
秀姐也在那,偷偷地抹眼泪。有眼尖的丫环瞟见了穿着睡袍跑出来的周颖,大喊了一声“小姐!”
殷红急忙拨开众人跑了出来,眼睛红红的,一把拉住周颖,回到周颖自己的房间。姜世均也急忙停止了和医生的谈话,跟了过来。
还没怎么睡醒的周颖被殷红带到房间,刚一坐定,就被殷红一把抱到温热的胸前:“颖儿,我可怜的孩子,大姨对不起你呀!”殷红呼天呛地,眼泪鼻涕直流,滴到周颖脸上,浇醒了她。
“母亲怎么了?”周颖醒过来后,猛地意识到一定是殷素出事了。
姜世均不做声。
殷红听到周颖的问话,哭得更激动了,两面肩膀急剧地升降。
周颖知道殷素,一定是出事了,而且很严重。
她猛地挣脱殷红的怀抱,箭步冲了出去,姜世均也立马跟着周颖冲了出去,殷红跟在后面,边跑边大声喊:“颖儿!”
姜家的丫头、小厮和医生为周颖让出一条道来。
周颖一站在门前,就看见躺在地上的母亲。
殷素面朝向柜子,双腿蜷曲,两只手无力地随意摆放在身体两侧,面部很痛苦,甚至有些狰狞。双唇紧闭,从嘴角渗出的血迹已经风干。左额头的伤口被头发遮盖住,额头附近的地面满是血迹。
四周静极了。
周颖无声地看着躺在地上的殷素,似乎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的身体。
周颖觉着自己好像在演一场戏,而自己恰好就是这场戏的主角,可是设计好的台词、动作全然不记得了,只好僵僵地呆在那儿。
周颖默默地扶着门框站着,感觉四肢疲软,躺下去会好受些吧。
周颖倒在地面上。
她第一次感觉躺在冰冰凉凉的地面、头枕在软绵绵的手上,原来如此舒服,如此过一辈子似乎也蛮不错的。
周颖感到有一只健硕的臂膀把她从地上捞了起来,听到大姨殷红惊慌失措地叫:“颖儿!颖儿!”
周颖被医生猛掐人中,双眼皮两三次被人用手指撑开,还强行被灌入了一大碗糖水。
医生说周颖没太大事,是因为受了惊吓才晕倒的。
姜世均把周颖抱到床上,叫殷红好生陪着周颖回房。他换了身衣服,来不及洗漱、用餐,就出门招呼人联系周月、办殷素的后事去了。
周颖睡中迷迷糊糊地感到,一直有一双手拉着自己的右手,还时不时有水滴滴落。
让周颖再醒过来,睁开眼发现殷红、姜世均、秀姐和几乎整个姜家的丫环都围站在自己床前。
“颖儿,你终于醒过来了!你睡了有一天了,把我给担心坏了!万一你也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怎么跟你父亲交待?”周颖一醒来,殷红就被悲痛地喋喋不休。
姜世均用手碰了碰殷红的臂膀,担心殷红的话语会再次刺激到好不容易醒来的周颖。“颖儿,饿了吧?一天没吃饭,我叫人准备了你喜欢吃的冰红枣糕,坐起来好歹吃一口吧!”
秀姐准备上前扶周颖坐起来。
冰红枣糕!
红色!红色!和地上那滩血一样的鲜红!
周颖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有两行清泪划过脸庞,摇着头,淡淡地说:“你们都出去吧!”
殷红本想说些什么话留下来,陪周颖。刚想开口就被姜世均拖走了。
姜世均客气地劳烦秀姐留下来陪周颖,带殷红、姜家的下人们轻声地走出了周颖的房间。
周颖躺在床上,秀姐坐在床边的板凳上。
秀姐知道周颖一定很难受,这是她经历的第一场生离死别,还是至亲至爱的母亲。秀姐很明白这种剜肉抽血、痛彻心扉的难受。
秀姐多希望周颖能抱住自己嚎啕大哭,可是周颖没有。周颖哭得没有一点声响,只是默默、默默地流泪,脸庞上泪水从未断过。
周颖很希望自己闭上眼睛,能想起什么关于母亲的事:和母亲在一起的开心时刻,又或者是母亲的责骂,甚至哪怕是母亲嗔怪自己的神态。可是,周颖觉着,她似乎怎么都补不全母亲的脸,像看见一片落叶被风吹过眼前,只记得有这么一片黄色的萎叶倏然而过,但是是什么样却完全记不清了。
周颖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黑夜场景:母亲背着自己,匆匆忙忙地下阶梯,自己小小的脑袋常常撞到母亲的背脊上,震地不行,可是是最温暖的,尽管只有那一次。
周颖无声地哭着哭着又睡着了。梦中有母亲殷素。
梦里,母亲殷素背对着周颖,似乎是在船上,周颖手里拿着块白色毛巾,白色毛巾随着涟漪平铺在江面上。
周颖问殷素: “母亲,你去哪?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
殷素抬起头来,可周颖看不见她的脸:“快了,快了。”
周颖再醒过来的时候,周月已经到了。
周颖睁开眼,看到眼前有一个白净但有些许胡茬、眼窝深陷的长脸男人,愣了愣,闭上了双眼,又猛地睁开,是父亲周月!
周颖扑倒在周月怀里,放声大哭,喊道:“父亲,父亲,我没有母亲了!”一遍遍地重复。声音缭绕了整个姜家,听到的人都不住地抹眼泪,殷红更是恸哭到发抖。
周颖的大哭让周月松了一口气。才三天没见,那个家中活蹦乱跳的疯丫头居然直躺在床上,起先红润的血色全没了,脸颊变得苍白,变尖的下巴衬得颧骨更为突出了。周月知道,周颖放声大哭,说明她已经接受这个事实了。
周颖哭累了,也哭饿了,三天几乎未曾进食的周颖肚子已经叫得翻江倒海。
秀姐见周颖主动想要吃的,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
“不要任何红色的食物。”周颖哽咽地交待秀姐。
“秀姐,你在这陪着小姐吧,我去给她煮碗米粉!”
秀姐从周月怀中接过周颖。
周月从周颖房中出来,去厨房的路上碰见了姜世均。
姜世均一个劲地给周月道歉,说没有好好照顾殷素才会出现这样的悲剧。
中年丧妻的周月,已经毫无力气和姜世均周旋,摆摆手说:“让我先去给颖儿煮碗米粉吧!”
周月绕过姜世均步伐沉重地走到了厨房。
周月煮了周颖最爱吃的带新鲜蔬菜叶的米粉,外加一盘炸花生米、一盘腌大头萝卜、一个荷包蛋。
周月把米粉端到周颖房里,再一口口喂给周颖吃。
烂熟的米粉配上花生米的酥脆、大头萝卜的爽口,不仅抚慰了周颖的胃,也安抚了周颖的心。
周颖一口口吃完了,秀姐从周月手上接过碗筷,送到厨房。
“颖儿,你再休息一下,就起来收拾收拾吧,我们连夜送你母亲回家。”
周颖点点头,吃过米粉后,再加上有周月在,她的心已经定了不少。
周月走出房前,回头对周颖说:“颖儿,别怕,你还有父亲。”
周颖眼中有些湿润,鼻子酸溜溜的。她望向穿着深灰色薄长衣的周月越走越远,就像几天前在岸边。
殷红和姜世均在二楼的客厅等周月。
“大姐大姐夫,我想连夜把殷素接回家,你们看行吗?”这是周月坐定后、张口说的第一句话。
姜世均抢先说:“当然可以,我和殷红也跟你们去,船,我都已经安排好了。”
殷红还是在呜呜地哭。
“周月,我真的是没脸见你。”殷红用手绢捂住脸,又痛哭起来。
姜世均随手把殷红搂住:“周月,都是我俩不好,没有照顾好殷素。”
“我不该叫她打牌的,她坐了那么久的床,都那么累了!”殷红哭的时间长了,鼻子都被鼻涕堵住了,说话鼻音很重“如果她没有那么累,就不会引发羊癫疯……”
“我之前从来没有听殷素说过她有羊癫疯,十多年来她也从来没有犯过病呀!”周月不敢相信医生的判断:殷素是死于羊癫疯发作而引发的意外。
“是呀,我也以为她早好了,可谁知还会再发作呀!我们还在家做女儿的时候,一次外出玩时,她犯过羊癫疯,那是她第一次犯病。但是,后来吃了药后,她就再也没犯过!我们都以为她早好了……”殷红抽抽噎噎地说。
这次轮到周月掩面,“从床上摔下来应该有很大的响动,可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发现。早点发现,说不定殷素还有救。”
“打牌到深夜,我和世均回房的时候就很累了,再加上在这寄宿的老人家鼾声冲天,住在厨房附近的丫环小厮们也因为辛苦,睡得沉,说他们也都没听到任何响动。直到……”殷红说不下去了。
周月不再提问,也不再做声。
整个客厅里只有殷红断断续续的抽泣。
周颖收拾好,在秀姐的陪同下,向客厅走去。路上,周颖经过了殷素的房间。房门虽已紧闭了,但湿润的空气里还满是血腥味,于是,周颖的眼里又噙满了泪水。
周颖的脚步声打破了客厅里原来的沉默。
秀姐望见周颖在周月身边坐下,就轻手轻脚地下楼去了。
“颖儿呀,都是大姨大姨父不好,没有照顾好你母亲,才让你母亲出现这样的意外!”殷红红着眼圈,支支吾吾地对周颖说,说话时泪水已然是断了线的珠子。
周颖哭够了,不想再哭了。只见她从周月身边站起,坐在殷红身边。
“颖儿,要不然你扇大姨大姨父几巴掌,这样你会好受点!”殷红抓起周颖的右手,就要往自己脸上扑。快要扑到殷红脸上时,周颖迅速地把平铺的手掌用力握紧然后抽了回来。
周颖把殷红的头揽在自己单薄的肩上,用无力的手轻轻拨开殷红脸上已经成行的泪水。
“大姨”周颖望了望坐在殷红另一边的姜世均,“大姨父,这件事怪不了你们,你们也不愿看到这样的意外!”
听到周颖的安慰,殷红坐起,把周颖揽入怀里。周颖忍住泪水,让泪水停留在眼眶里转圈,心想着:不能再哭了,否则再也停不下来了。
“颖儿,谢谢你啊,颖儿……”
姜世均看着殷红怀里平静的周颖,定定地对对面的周月说:“颖儿长大啦!”
周家大院前本是郴州最繁华的商业过道,一天来往数以百计的商贩,他们挑着新鲜的当季蔬菜、野味、专供小孩玩乐的摆件从大院前走过、吆喝过。
如今却是来去无人。
偶尔有乡下的摊贩挑着百来斤蔬菜往周家前过,扁担吱吱呀呀地作响。可不一会后,他们便都会放下担子,毕恭毕敬地鞠三个躬,然后吱吱呀呀地退回去。
殷素的棺椁停放在周家大厅。
周颖头系麻绳白布,跪侍在殷素棺椁旁。
周颖虽然心知殷素已经去世,人死不可复生,却不知怎的,守在殷素棺椁旁的周颖,打心里希望殷素是假死来欺骗周月和自己;亦或躺在棺椁里的殷素忽然苏醒过来,推开棺木,吓众人一跳,但吓到的众人发现殷素还活着,便足以让他们不再因惊吓而害怕反而满心欢喜甚至手舞足蹈了。
但是始终没有,棺椁里没有丝毫响动,更没有意想中的突如其来的惊吓,就是那么静悄悄的。
每来一个人祭拜殷素,周颖都得在旁边磕头跪谢,直到祭拜的人伸手搀扶才得以起身。
“真的,真的,这场葬礼你就像是一场闹剧,而你偏偏就是这闹剧的主角!”周颖在心底里对自己这样说。
但是尽管认为是闹剧,周颖却始终是毕恭毕敬的。
每一次跪谢,周颖都力求能使头挨着地面。
每次进大厅最里侧上厕所时,周颖都心想,在母亲头朝向的方位上厕所是不是对母亲不敬。
殷素停棺的第二天,殷素的二姐殷紫、二姐夫李潇湘和他们的女儿李钰风尘仆仆地赶来了。他们本是一身彩装,准备去广州参加大姐殷红的寿宴,却半途中转来郴州参加二姐殷素的葬礼,只得临时买了三身素净的白色,好不滑稽,造物弄人呀!
殷紫和殷红两人的眼神一交汇,便抱头痛哭,“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哭得时间长了,她们的鼻子便不通气了,于是她们只好张开嘴换气,周颖看见她们的嘴里的口水粘连成丝,随着喘气声的时快时慢变得时长时短。
哭声终于止住了,两人互相搀扶着,走到殷素的棺椁前。
因为殷紫一家还没有见过殷素的遗容,于是殡仪打开棺木,露出殷素上半截身躯。
殷素穿着一身素净的寿衣,两只手平放在身体两侧。
脸上的血迹已经被擦拭干净了。
按照郴州的风俗,死去的人是得化妆的。有专门做这一行当的化妆师傅,她们为棺椁里的人涂抹胭脂、修饰面容,好让阎王爷看了高兴;无论男女,她们都把妆化得特别浓,眉毛得用最深的颜色不断加粗,若能画出关羽等好汉的浓眉,才是一等一的化妆师傅;胭脂得打完半盒,嘴唇更是得反复涂抹胭脂,比胭脂的颜色更红。因为,郴州人认为只有死者的妆化得够浓,阎王爷才能在黑夜里看得够清楚,瞧得够高兴。可见,郴州风俗中的取悦因素是多么强呀,人死过后还得请人化妆,来取悦阎王爷!
殷素面容比较平淡,不甚有突出特点,于是,化妆师傅为她上的妆容在她脸上被最大程度的放映。这位化妆师傅是郴州当地最好的化妆师傅,粗眉毛是她的专长。化过妆的殷素:眉毛有一个手指盖宽,脸颊、嘴唇都红得像在滴血。
殷紫看到如此妆容的殷素,吓了一大跳,哭得也更凶了,边哭边喃喃说:“人死了,还要受这份折磨!化这般骇人的妆!……”
跪在地上的周颖上想站起来看看把二姨吓哭的妆容,但是二姨不扶她,她是绝不能起身的。说实话,她想看,但也实在怕看。
“二妹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快点上三炷香叩头给她祈福吧!”
李潇湘点燃三炷香,将三炷香,微微朝下放,怕烟灰落下灼伤殷紫。
殷紫是殷素的重亲,她跪在地上,双手抚香,“钰儿,你也跪下!平日里,你小姨对你那么好,你也是她的重亲!”
李钰听从母亲指令,与母亲并肩跪下,毕恭毕敬地叩了三个头才起身。
李潇湘没有抚香,双腿并拢,向殷素的灵坛鞠了三鞠躬。
殷紫在殷红的搀扶下起了身,殷紫把周颖扶起,拢在怀里:“我苦命的颖儿呀,你真是命苦呀!”殷紫撕心裂肺的哭声在周颖耳旁游荡。如果哭声会传染的话,周颖似乎已经有抵抗力抵御殷紫的传染,她一点都不想哭。因为,那日在广州的姜公馆的时候,她安慰大姨殷红和大姨父姜世均的时候,当她的眼神与周月注视她的眼神汇聚在一起,她就长大了,因为她知道了,她得长大了,如果她事事依靠家人,会让家人们担心的。
陆陆续续又来了些人。
周颖回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上,仍然跪拜在殷素棺椁前,感谢各路亲戚为母亲殷素所做出的悼念和祈福。全程,周颖都没有滴一滴眼泪。
殷紫、李潇湘和殷红、姜世均都出去了。
郴州正好是个好天气,太阳不刺眼,吹的风也还算温煦,他们打算一起出去走走,让风吹吹哀伤、让太阳把他们的心晒得温暖柔软些,顺便商量商量周颖的未来。
李钰没有跟父亲母亲、大姨大姨爹出去,她静静地搬来条凳,看着周颖、周月和周家来来往往忙碌的下人。
周颖注意到了李钰的注视。
周颖知道,李钰是这场葬礼的看客,也会是此时或以后对于周颖——葬礼的女主角的评说者。不光是李钰,还有很多人,那些交头接耳、不停朝自己看的各路亲戚也都是,他们一定在小声议论说:“为什么她没哭得死去活来?难道不是亲生的?还是良心被狗吃了?”
让他们看吧,让他们去卑鄙地猜想吧,让他们去议论吧,反正我不想哭!周颖心里想。她还在心里默默告诫自己:绝不能落泪,绝不能让他们道德绑架自己的阴谋得逞,我和母亲之间的感情不是你们可以揣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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