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蒋丽练起了毛笔字。
“谭有冰,你来一下。”蒋丽喊道。
我犹豫了,看看四周,到处都是眼睛。蒋丽回过头,似乎又要喊我。我顿了顿,站起身,走了过去。
长发披在肩上,散发着清香。手臂从连衣裙里露出,发着白嫩的光。蒋丽问我怎么拿笔,我捏着笔管,晃了晃。蒋丽接过笔,触到了我的手指。我心里一颤,撤了撤手。她转过脸,望了我一眼,那飘逸的发丝拂在了我的脸上。我感到轻柔而富有诗意,仿佛来到了一个风和日丽、长满鲜花、广阔无边的草原。我偷眼看去,那一根根发丝,长在头皮上,清清楚楚。白嫩的后颈部,长着细细的绒毛。我还闻到了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特有的体香。
“你写几个字看看。”蒋丽说完,往旁边移了移,让出位置。
我看了看身后,一双双眼睛如芒在背。我迟疑了一下,坐下身子,拿起笔写了“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漂亮。”蒋丽伸出大拇指,就开始摹写起来。我靠在她身边,却没有心思看她写字,瞟着她的脸。那张脸,白白的,长着绒毛,泛着光晕。那长长的睫毛,颤动着,跳跃着。嘴边那颗美人痣,是椭圆形的,浅灰色。
我转过头,方坚正盯着我。方坚是我的同桌,长着一张像演员牛犇似的面孔。他向我眨了眨眼,做了个鬼脸。
我撤了撤身子。
蒋丽写了一个“人”字。我说,字讲究平衡,把“捺”写重一点长一点,字就稳重了。蒋丽再写,一笔一画地。“哈哈,真是这样。”蒋丽仰起脸笑道。
林宇昊坐在斜后方,摘下眼镜,说听书法老师的更专业。我听了后,心里很不舒服,仰起头,斜了他一眼。
林宇昊有个县长的父亲。他随身带着小镜子、小梳子,左照照,右瞧瞧。有时,水往头上抹一抹,梳子梳一梳,油光满面,让人看着不顺眼。
蒋丽也许听到我哼了一声,猛地回过头来,差点儿碰到了我的脸。
我赶忙起身。一回头,所有眼睛都在看着我。
回到座位上,我再也静不下心来,沉浸在乱七八糟的想法里。一抬头,教室里只剩下我和蒋丽。我有点尴尬,起身离开。
“嘿,你等等。”蒋丽站起身。
我停住了脚,看着她那瀑布似的长发,却没作声。
“你坐下来,行吗?”她先坐下。
我犹豫了一下,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她放下毛笔,伸过头来:“学校要搞文艺汇演,我们俩合唱一首歌,怎么样?”
我一惊。我喜欢乐器,喜欢唱歌,自然乐意和她一起唱。可是,我没上过舞台,我怕唱砸,我怕给她留下不好的印象……我纠结了好久,回了一句:“我……怕不行……”
“不知好歹。”蒋丽对我翻着白眼。
我有些愧疚。她主动帮我出黑板报,我却拒绝了她的邀请。
蒋丽悻悻地走了。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有些后悔。
回到宿舍,室友们调侃我:
“阿冰,蒋丽跟你来电了。”
“阿冰,你俩最搭,你拉琴,她唱歌。”
……
我情绪本来就差,又怕他们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听到这些,我血往上涌,猛地坐起身,说道:
“方坚,你再胡说,我跟你翻脸了。”
“我哪胡说?蒋丽老往你那儿跑,根本没啥事。蒋丽看你,那眼神哟……”方坚做了个怪脸。
其他人跟着起哄。
我心里一急,咚地一下,跳下床来,站在房中间,一只脚踩在凳子上,叫道:“再扯淡,我真的翻脸了。”
大家才住了嘴。
过了一会儿,方坚说:“不扯淡,不扯淡,我们这些癞蛤蟆。”
老余坐了起来,说:“好好好,对不起,对不起,算我错了。我的话,我收回。”
我怏怏出了门。
我喜欢蒋丽,却怕别人知道,更怕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调侃。
这些天里,我尽量和蒋丽保持距离,可她找我更频繁。
这天晚自习,蒋丽哼着歌,走到我对面,“扑”地坐下来,趴在桌上,仰起脸,盯着我,笑道:
“那个事,想好了呗?”
我一惊,看看方坚。方坚那双眯眯眼正看着我,带着诡异的笑。
我没回答。
“真不给面子?”蒋丽拉下了脸。
我微低着头,抿着嘴,不说话。蒋丽呼地一下,站起身,嘴角一扬,撇过头去:
“哼。”
同学开始起哄了:
“蒋丽,我跟你唱。”
“妹子,哥跟你唱。”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哈哈……”
……
蒋丽涨红了脸。
我被他们激怒了,血一涌,站起身,嚷道:“起啥哄?”
众人停了嘴。
我看着蒋丽,说:“唱不好,可别怪我。”
蒋丽转过身,眉毛一扬,两眼放光:“你同意了,真的?”
我点点头。
蒋丽一下跳了起来,拽了拽我,说找李老师去。一种柔软立马传到了我的神经,触电似的让我心一颤,手一缩。蒋丽看了我一眼,松了手。我只好跟着她,出了教室。
“嗬,嗬,嗬……”身后一片起哄声。
李老师用钢琴伴奏。我俩试唱了几首,却都不满意。我看着蒋丽,蒋丽也看着我。几分钟后,我挺了挺胸,说:
“要么自己写一首吧。”
“自己写?”蒋丽瞪大了眼睛。
李老师也看着我。
我喜欢唱歌,还喜欢写诗,自创一首歌词,并不是难事,我说:
“歌词,我来写。”
“那谱曲呢?”蒋丽问。
我看着李老师。李老师笑笑,说:
“我试试吧。”
“这太好了。”蒋丽蹦了起来。
她激动得拉着我的手,两眼放光,盯着我,好像不认识一样。
我也兴奋起来,一头钻进南湖公园。公园在学校东面,里面有个湖,叫南湖。我坐在南湖边,拿着笔,垫着纸,靠着松树,吹着清风,听着涛声,时而站着,时而坐着,时而躺着,看看天,看看地,再看看自己,不到半天,一首题为《永远相伴》的歌词就写好了:
你是南湖畔的一颗明珠,
你是庐山脚下的一棵绛珠仙草。
生命可以没有绿色,
天地可以没有阳光,
我不能没有你,
因为你是我的方向。
我愿化作黑夜,
衬出你的明亮。
我愿化成一只蝴蝶,
绕着你徜徉。
你我相遇是天意,
宝玉永远连着明珠,
补天顽石永远陪伴在仙草身旁。
你是长江边的一串玉坠,
你是鄱阳湖旁的一块陨石。
生命可以没有绿色,
天地可以没有阳光,
我不能没有你,
因为你是我的导航。
我愿化作绳链,
缀着你的光芒。
我愿化为一抔黑土,
和你一起寂寞彷徨。
你我相遇是天意,
草儿永远映着玉坠,
玉竹花儿永远对着陨石开放。
李老师一看,大惊,一通夸奖。蒋丽抢了过去,两眼盯着,抿着嘴,却没有作声。
排练间隙,我坐在舞台边休息。蒋丽走了过来,和我并排坐着。她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糖,递给我:
“嘿,想问你一件事。”
“啥事?”我接过糖,剥了一个,塞在嘴里,没敢看她。
“我们学校哪个女生最漂亮?”
我一惊,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我心跳加速,不知道怎么回答,心里翻腾一阵后,打算装傻,就违心地吐出一句:“没注意。”
蒋丽碰碰我的肩膀,小声说:“你看,我怎么样?”
这一问,让我更意外。我多想说,你最漂亮,我的歌词就是为你写的,可是,我不好说,也不敢说。
见我沉默,蒋丽又碰了碰我的肩膀,说:“算了,跟你开个玩笑。还是聊聊你的歌词吧。”
我给自己解围,说:“我水平不够,只能凑合凑合。”
蒋丽看了看我,两手抱着膝,下巴压在了膝盖上,一时没有说话。李老师不时弹了一下钢琴,修改着歌谱。那圆润的琴键声在大厅里飘扬着。
我怕蒋丽问问题,恍恍惚惚的心绪与飘忽的琴声缠绕在了一起。过了好一会儿,蒋丽问道:“你的歌是不是写给一个人的?”
我心里涌动起来。她从我的歌词里读出了寓意,读出了我的心思。我怎敢露出半点痕迹?在沉默好久后,我才挤出一句:
“随便写的。”
“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
蒋丽很久都没有说话,吁了口气,说:“真没劲。”就站起身,走了。
此后,蒋丽再也没了好脸色,排练时无精打采。
演出那一天,我们站在后台。蒋丽一身红装,绷着脸,不说话。我瞄了瞄她的脸色,心里有些无奈。过了一会儿,蒋丽问道:“你那天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可是,我能说实话吗?我装着糊涂,勉强一笑,回答:“说啥?”
蒋丽转过头来,眼睛一翻,说:“你真是块石头。”
我有些尴尬,转过脸,看着别的地方。蒋丽碰了碰我的肩,大声说:“我问你,歌词为谁写的?”
在歌词里,我写贾宝玉和林黛玉缠绵的爱情,当然是有所喻指的。今晚,当蒋丽又一次问起,我心虚了,胆怯了,却又不好回避。看着一脸不快的蒋丽,我犹豫了好一会儿,鼓起勇气,正要回答,前台通知我们上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