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是1979年,我乘船去九江,去九江师范。那是我第一次走出深山,走出农村,走向城市。船在长江里急驶,我的心跟着波浪荡漾:九江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轮船进了九江港。
我站在舷梯口。眼前,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人流如潮。九江城是那么繁华,那么绚丽,那么尊贵。我的心情如滚滚长江,一浪高过一浪。
不远处,水榭掩映,楼阁画檐,枫叶飘舞,芦花纷飞。我想到了唐代诗人白居易,他伫立浔阳江头,吟出“枫叶荻花秋瑟瑟”的美妙诗句。我想到了一代英豪宋江,他站在浔阳楼前,挥笔题诗,吼出“敢笑黄巢不丈夫”的凌云之志。我暗自下着决心: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我要闯出一片天地,衣锦还乡。
我背着行李,走下舷梯。出口处,“九江师范”赫然在目。一个红衣女子,独立桥头,高举木牌。黑色的披发,红色的长裙,亭亭的身姿,宛如荆棘丛中一堆燃烧的火焰。她目光炯炯,像珍珠,似星星,闪着热烈的光芒。
我惊呆了。
我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那眼神,仿佛带着磁性,吸住了我的心,让我停止了思想,停下了脚步。
从桥上走过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她,犹如一队队受检阅的士兵,目光都投向了同一个方向。有人忘记了看路,撞到了树上。有人忘记了抽烟,烧到了手指。有人忘记了回头,被身边的女友揪住了耳朵。
“九江师范”四个大字闪着光。红衣女子昂着头,挺着胸,两手高举,目不斜视,仿佛周围的人都不存在。
我揉了揉眼睛,走近她。
她看到我时,似乎一震,盯着我,目光灼灼,好像要把我的身体洞穿。我心里一颤,狂跳不已,越跳越快……
我慌忙开了口:“请……请问……九江师范……”
她依然盯着我。
“请问,车在……”我又问道。
她像从梦中惊醒:“啊啊……上……上……那辆车。”
校车启动了,一共接到了十几个新生。红衣女子坐在司机旁,不时朝我张望。
车穿过热闹的街道,驶过清凉的湖边,开进了校园。我下了车,四处张望。学校建在一座小山坡上,楼房朝南,校门朝北。站在校园里可以望到大半个九江城。
看到“欢迎新同学”的横幅,听到《泉水叮咚响》的歌声,我血在沸腾,心在飞翔。我好奇校园里的一切,更关心红衣女子的去向。我估摸着,她应该是我们的学长。
我看向车头,红衣女子站在车旁。她望着我,我望着她,我们就这么远远地对望。好一会儿,她转过身去,消失在了红墙旁。
整理好床铺,我躺在床上。红衣女子那灼灼的眼神,一直在我眼前飘荡。它变成了火,变成了光,让我无法遗忘。
报到注册的一两天里,我在校园里寻觅,寻觅着那一抹红色。好几次,那红色出现了,她就住在我的楼上。我心里一阵乱想,乱想里又有点迷茫。
开学第一天,班主任李老师站在讲台上。她是钢琴老师,穿着长裙,扎着长辫,气质与别人不一样。
“文艺委员,蒋丽。”李老师宣布。
一个女生披着长发,走上讲台。她转身的一刹那,我惊呆了。
红衣女子!
她是新生,和我同班!
教室里顿时安静了。所有的目光一齐投向讲台。今天,她穿着白色的裙子,依然放射出火一样的活力。她甩了甩长发,扬扬手,笑了笑,眼神里藏着妩媚、放着光芒。此刻,我只记住了两个字:蒋丽,我只想到了一个词:笑颜如花。
“学习委员,谭有冰。”
我一顿,站起身来。蒋丽投来目光,似乎一震。刹那间,我们四目相遇,像星球碰撞,熠熠闪光。我走了过去,站在她身旁,心跳得怦怦响。蒋丽侧过脸来,宛然一笑,嘴角边缀着一颗美人痣。那一笑,将那颗美人痣刻在了我的心上。
宣布完毕,李老师召集班干开会。我早早地进了办公室,蒋丽最后一个来到。她进了门,李老师指着身边的空位,示意她坐。她却向我走来,坐在了我身旁。她对我笑了笑,我既高兴又紧张。
李老师指派我出第一期黑板报,问谁愿意协助,蒋丽第一个举起手来。我有些意外,偷看了她一眼。她转过头来,笑了笑,笑容里含着春天的朝霞,又宛如夏天吹来的一股清爽的风。
开完会,我冲出办公室,风一样地回到了宿舍,心里像开了一朵合欢花,恍如轻纱,色如彩霞。
当晚,宿舍里聊起了蒋丽:
“那身段,绝了。”
“她是市里人。”
“不知道啥人有那个艳福。”
……
我不言语,想着心思。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老余发话了。老余跟我是老乡,是我们班的老大,一开口,话都有份量。
“谭有冰,你咋不吭声?”我的沉默,他们似乎不满。
我依然沉默。
“谭有冰,你站出来,站出来啊。老余说我们是癞蛤蟆,我们认了。可你,我们的状元,我们的高仓健。你也服?”一个室友叫道。
我知道被称为“癞蛤蟆”的理由:我们出身农村,毕业还得回农村去。开学典礼上,校长就是这么强调的。这犹如一瓢冷水泼在了我的头上。从农村里走出来,我们都一腔热血,抱着做城里人的梦想。如今,人生刚起步,学校就给我们圈定了归宿,不得不让人沮丧。
我依然沉默,回避关于蒋丽的话题。
“呵呵……”老余笑了笑。
我明白老余的意思,心情低落。第一天在码头相遇,我的心开始荡漾。自从长大成人,我遇到过许多女子,唯有她让我心动,让我彷徨。我看着天花板,失神了很久。
第二天,我一进教室,就寻觅她的身影。我看到她时,她正看着我。我们的目光撞到一起。她的眼神透亮,仿佛洞穿了我的心思。我赶紧避开她的目光。
下午,我早早地去了教室,站在黑板报的一旁,心里有些紧张。
“嘿。”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转过头。蒋丽正站在我背后,黑色的长发,红色的裙子,带着迷人的笑看着我。
我对她笑了笑,转过脸,对着黑板。我能想象,蒋丽站在那里,是一道多么美丽的风景。
“不欢迎哪?”
她的声音,带着笑,带着风,带着阳光。我很开心,又有些紧张,停留片刻,说:“我们……开始吧。”
蒋丽像一片彩云飘到我身旁。
我低着头,掏出一根白线,递了过去。蒋丽伸出手,接过线。她的手指纤细而修长,白嫩里藏着柔美,含着金贵。我正在发愣,她问道:
“这做什么?”
“……打格子。”我答道。
我向她示意,抓好棉线的那一头。棉线绷直后,我往白线上抹上粉笔灰,然后像木工弹墨线一样,轻轻一弹。黑板上有了一条线,又直又细。如此反复,格子就打好了。
“哇,学习状元的脑子就是不一样。”蒋丽对我一笑。
我心里一喜,瞄了她一眼,正看到她嘴角边那颗美人痣。
“哎呀,你们俩牵根白线,换根红线吧。”一个球友走过。
我脸一热,有些不好意思,转过身去,继续写字。蒋丽和那同学不熟,看着黑板,哼着歌。过了一会儿,蒋丽问道:
“喂,你是宁安的?”
“嗯。”我答道。
“宁安哪里?”
我停住手,过了好一会儿,说:
“青山。”
“真的?”蒋丽叫了起来,跳到我跟前。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是那种反应。青山,是山里。山里,就是贫穷野蛮的象征。她是不是知道我是山里人,才如此惊讶?
“我也是山里人。”蒋丽大声说。
我觉得她是调侃山里人,顿时沉下了脸,白了她一眼,继续写字。
“你看我,像不像?”蒋丽面对着我。
我埋头写字,不言语。
沉默。
写字声刷刷。
也许看到了我的脸色,过了好久,她放低了声调说:
“你的字真好看,教教我吧。”
我心里复杂,写字的手慢了下来。自从在码头上第一眼看到她,就被她深深吸引住了。我一闭上眼睛,她的身影就在眼前漂浮。我想看到她,可又不敢接近她。她是市里人,硬说自己是山里的,显然带有调侃之意,这不免伤了我的自尊。我想起了老余,想起了他“癞蛤蟆”的经典比喻,想起了他“呵呵”笑声里的深意。沉吟了好一会儿,我说:
“我们有写字课。”
“小气吧啦。”蒋丽撇着嘴。
我有些尴尬,感到自己不够大气。沉默片刻后,我缓和了语气,跟她说,要写好粉笔字,得先练毛笔。
“那就先教毛笔呗。”
我没作声。
“说好了,啊。”
我只好默认。
蒋丽走了,哼着歌,一蹦一跳地,消失在楼梯口。
我看着她的背影,一阵风从窗口吹来,吹得我浑身清爽。
回到宿舍,两个室友边吃边说:
“刚刚在食堂,看到蒋丽。她一脸喜色,不知有啥好事。”
“想必和谁来电了。”
“不是你吧。”
“我哪有那个艳福?一个乡巴佬、癞蛤蟆。”
我觉得很无趣,转身走了。
“乡巴佬”“癞蛤蟆”一直在我脑子里搅动着,我提醒自己,不要去想她,不要有非分之想。可是,她那闪烁的眼神总在我眼前浮动,她那动听的声音总在我耳边回响。
夜深人静,我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不免想入非非: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陷入了危险,我从天而降,扮起救美的英雄。然后,我和她手牵着手,徜徉在幽谧的小径上,偎依在昏暗的影院里,遨游在潋滟的湖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