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晚上,我们聊了很多。我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当我吹着口哨回到宾馆时,方坚把手一横,堵在门口,脸上带着诡秘的笑:
“可以啊。”
“什么‘可以’?”
“你和蒋丽啊。”
“我们是老乡。”
“你编呗。”
“真的。她家以前住在我们村。”我去掰他的手。方坚依然带着诡秘的笑,看着我,说:
“看来,你们真有‘木石前盟’。”
这一晚,因为兴奋,我失眠了,直到半夜才睡去。朦朦胧胧中,我坐在树杈上,蒋丽穿着白色的长裙,从西天飘来,停在我身边,要带上我一起飞。我说:“你是白天鹅,我是癞蛤蟆,我上不了天。”蒋丽说:“不,我不是白天鹅,你也不是癞蛤蟆。我们是一对比翼鸟,你我合在一起,才能飞翔。”我伸出了手,蒋丽抓住了我。我开始腾空,腾空,飞了起来……
迷迷糊糊中,听到一阵骚动。我睁开眼,天已大亮。老余闯了进来。门外站着李老师。
“赶紧起来。”老余摇摇我,“蒋丽又肚子痛了。”
我赶到蒋丽的房间。蒋丽躺在床上,勾着身子,满脸是汗。大家把她送到山上的卫生所。医生说,因受凉诱发了阑尾炎,要送到山下做手术。
我跟车下山。
在120急救车上,蒋丽紧紧抓住我的手。随车的是个中年女护士。知道蒋丽是市里人后,问我是哪里的。得到回答后,问我:“听说你们山里一天只吃两顿饭,真的?”
这是过去的事。显然,那护士瞧不起乡下人。我阴着脸,不理睬。蒋丽拉了拉我的手。
蒋丽的父母赶到了市医院,他们没认出我。蒋丽的父亲还是戴着眼镜,但一脸皱纹,满头白发,比以前老了很多。蒋丽的母亲剪的运动头,比在我们村里的时候讲究多了。
我没有透露自己的身份。
下午,蒋丽被送进了手术室。我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听到医务室里在说:
“你女儿长得真好看。”
“过奖了。”
“将来找个干部家庭,肯定没问题。”
“我们就是干部。”
“你女儿喜欢那男孩。”
“他们只是同学。”
“我敢肯定。”
“不可能,我女儿说他是农村来的。”
我听出来了,是护士和蒋丽母亲的对话。
我心里一抖,心脏像是被戳了一下,一阵绞痛。从进师范的第一天起,“农村人”的身份就像一块石头压着我。我喜欢蒋丽,可只能藏在心里。昨晚,当蒋丽变成了小妮子时,我燃起了希望之火,有了信心。仅仅过了一个晚上,火就被现实浇灭了,信心被世俗摧毁了。我想起了昨天晚上的梦。梦里,我们是一对比翼鸟,我们一起飞了起来。人们都说梦是反的,我有点相信了。看着夜市,我纠结了好一会儿,还是拿起了包,走了。
宿舍里,冷冷清清。我躺在床上,无法平静。今天,“农村来的”那句话,戳到了我的痛处,戳醒了我。蒋丽是市里人,是干部家庭,跟我怎么一样?什么“绛珠仙草”“玉竹花儿”,什么“补天顽石”“陨石”,一切都是个人的妄想而已。即使青梅竹马,又怎样?在蒋丽父母眼里,我是一只丑小鸭。在世俗人的眼里,我们门不当户不对。我还看到了林宇昊的意图。这世上,还有更多的“林宇昊”,他们生来得天独厚……
我和蒋丽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不该有非分之想……
天,暗了。我闭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只好下了床,出了校门,游荡在马路上。一抬头,到了医院门口。
夜很黑,医院里静悄悄的。透过门玻璃,我看到了蒋丽。蒋丽合着眼,躺在病床上,手上正打着点滴。她母亲坐在床边,背对着门。隐隐约约,我听到蒋丽说:
“妈,他不在吗?”
“那个同学?……好像走了。”
此后,好久没了声音。
隐隐约约,我又听到:
“妈,你回去吧。”
“那怎么行?你刚做完手术。”
“你回去吧,打完了,我会叫护士的。”
“不行。我不放心。”
这时,一个护士正向病房走来。我赶紧转过身去,走向楼梯。过了一会儿,我又回到了病房门口。蒋丽床头挂的药瓶子不在了。隐隐约约,听到蒋丽说:
“妈,你回去吧。”
没有声音。
“妈,你回去吧。”
过了一会儿,听到她母亲的声音:
“那……我先回去,吃完饭和小琴一起过来。”
“嗯。”蒋丽答道。
我赶紧转过身,快步上了三楼。
看到蒋丽的母亲走出了院门,我又回到了病房门口。蒋丽合着眼睛,像是睡着了。病房里住了三个人,里面静悄悄的。我轻轻推开门,走到床边,坐在凳子上,看着蒋丽。昨晚还有说有笑,今天就躺在病床上。蒋丽的脸像白纸,手上还贴着胶布。我伸出手,想握着她,迟疑片刻,还是缩了回来。
窗边,晃着一棵合欢树,树上的花儿早已凋落。我呆呆地看着,心里一阵凄凉。小时候,我们在一起钓鱼、看连环画。多年之后,我们又重逢了。她成了合欢树上那艳丽的花儿,我成了树旁那素淡的草。我采不到花儿,只能将那颗爱的种子落在地上,埋在土里,不让它见到阳光,不让它任意生长。
蒋丽翻了一个身,一只脚露在了外面。我赶忙起身,托起她的脚,放到被子里。我轻轻捏着被子,往上拉了拉,又走到电扇边,将风量调小,转个角度。
我不能久留。当指针停在10点时,我起身,拿起茶杯,去了洗漱间,清洗干净后,又回到病房,倒了一杯温开水,放在床头柜上。我看了看钟,估计蒋丽母亲就要回来了,只好起身。我看着蒋丽,走到门边,拉开门,回过头来,看到她睡得很安详,就转过身,合上了门……
蒋丽出院后,对我更加亲密。我很矛盾,颇受煎熬,夜夜难眠。
这一天,蒋丽等在宿舍门口,截住我,挡在我面前,嘟着嘴,拉着脸,问我:“干嘛老躲着?”
我侧过脸去,说:
“没有。”
“那你看着我。”
我转过脸,正遇上那双眼睛。那眼神里含着深情,藏着委屈。我于心不忍,又侧过脸去。蒋丽伸出手,抓住我的袖子。我侧着脸,不敢直视她。蒋丽拉了拉我的袖子,说:“那天,我妈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
我转过脸,避开她的目光,低着头,说:“没……没有。”
蒋丽放开我,嘟着嘴,侧过身去,一跺脚:“那为什么?”
我低着头,不说话。
蒋丽低着头,像是自言自语:“原以为……”
她眼眶里闪着泪花。
我知道她的想法,她原以为我们相认后会更加亲密,却不料我在疏远她。我心里很难受,却只能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蒋丽抬起头,问:“那天晚上,你是不是来过医院?”
我侧过脸,摇摇头。
“你骗人。”蒋丽跺着脚,“病房的人告诉我的,肯定是你。你总躲着我。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
蒋丽的眼睛红了。
我望着远处,心里一阵痛,挣扎好一会儿,还是狠了狠心,说:
“我们是朋友,也要……有点距离。”
“哼——”
蒋丽一跺脚,一甩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