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国新历七年,仲夏夜,边境丛山密林中。
天地间一片灰蒙蒙,乌云压顶,预示着将要有一场大暴雨。
崎岖不平的山路上,一个衣衫褴褛、邋遢不堪的男子正背靠着岩石喘着粗气,几个时辰不眠不休的逃跑几乎耗光了他本就不多的体力。
山下火光摇曳,人声嘈杂。
雨点呼啦啦地重重砸下,他似乎又有了力气,继续朝前走去。
只要能躲过这次,逃到别国去,他就有希望存活!
他在心中给自己鼓气,拖着沉重的身体小跑起来。
忽然他脚下滑空,惊叫一声,身体已不受控制飞速下坠,朝万丈深渊跌落,风呼啸着灌入五脏六腑——
“若重来一次,必不会再如今世般稀里糊涂!”
他指天发誓,心中满是愤恨。
耳边听得一声炸雷,他便失去了意识。
悲愤的呐喊声回荡在谷底。
……
黎国新历二年,初夏,国都,右相钟曦府邸。
钟明脚下一悬空,眼前一黑,随后是结实的“砰”一下落地声。
他猛蹬了下腿,瞬间清醒。
躺在青石地板上,大口喘着气,钟明感觉全身都在冒冷汗。
他回想着刚刚跌落时那无尽下落的恐惧感,风声在耳边呼呼刮过——
他脑中一片空白,怔怔地看着一双圆溜溜的金色眼睛,然后那眼睛消失在树叶中。
待他回了神,发现满眼都是那棵熟悉的桂花树,长得枝繁叶茂,挡住了初夏的大部分阳光,上面还有一截刚被踩断的树枝在轻轻晃着。
斑驳的光影晃到他脸上,他抬起胳膊放在额头上,挡住那些光影。
这让他清醒了点,心情也平复不少,除了脖子还觉得一片凉之外,已没什么不适。
他仔细看着这里的一切。
这是——
他的庭院内,眼前是他最爱的桂花树,树下放着石桌、摇椅和石榻。
他最爱待在树下的阴影里乘凉,每年最爱的桂花茶和桂花糕都来自于这棵树——
他这是?
没死?
还是做梦?
他赶忙坐起,掐着自己的脸和胳膊,使劲拍打自己。
树上又传来一声“咕唔”的声音。
钟明再次抬头看着,树叶之中,有一只大眼萌鸮,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从小就听他娘说,在他们的家乡黎川,鸮是黎川人的守护者,象征着权力和智慧,它们在天地间穿梭并来去自如,是能与上天沟通的神使。
莫非是上天有灵,派来了使者?
钟明与萌鸮对视着,想起遇到这只鸟的事情。
那是他行冠礼前半个月发生的事情,有一只刚学会飞行没多久的雕鸮落进入了他小院子中,看样子翅膀受了点伤。
于是他将雕鸮留下照顾,好吃好喝供着,宝贝得很。
他娘还戏称,这就是他的守护神鸟,让他好生养着。
后来雕鸮的伤差不多养好了,经常出去飞一圈,回来时就待在桂花树上,不肯下来吃肉。
行完冠礼后的第二天黄昏时分,它又回来了。
他就带着肉爬上去喂它,谁知一个不慎,踩空后从树上跌落。
当他再醒来时,雕鸮已经不见了,他也就渐渐忘了这只鸟。
从那时起,到他家破人亡,开始逃亡之路,再至不慎跌落,历经五年。
五年,整整五年,他看着钟家如何破灭四散,家人一个个离他而去,只剩他自己。
钟明的心跳加速,脸色开始涨红。
他能很清楚地听见心脏在怦怦跳,好像要跳出来一般,血液直冲脑门,有如下一秒就要炸裂。
他忍不住大口喘着气。
大眼萌鸮歪着头看钟明,发出不明意义的叫声,很像在嘲笑他。
院门外走进一个人,欣喜地喊着,“大哥,新鲜出炉的桂花糕,快来尝尝。”
听到熟悉的声音,钟明猛回头,看到钟熠端着一盘子糕点走来。
“你怎么坐地上?”钟熠赶忙放下盘子,扶起他。
十七岁的钟熠,脸上嫩得能捏出水,是他爹收养的义子。
在前世,钟熠为维护钟家,为奸人所害,死在了抄家后不久的雨夜。
算起来,是距今两年后。
钟明抓着钟熠,捧着对方的脸,左看右看,反复摸着。
钟熠最终忍不住了,从对方的魔爪下挣脱,“大哥,你怎么有点不对劲啊?”
钟明盯着钟熠,仍旧不说话。
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流下,直到滚烫的泪滴落在他手上,他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下一刻,他抱住钟熠,放声大哭,似要将这些年的苦楚和委屈在哭尽。
钟熠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好站着不动,默默回抱钟明,轻轻拍打。
第二天清晨,钟明在一阵大雨声中睁开眼睛,再三确认自己的处境。
他推开窗,在镜台前坐下。
窗外大雨倾盆,院中的桂花树在风雨中狂舞枝条。
镜台上有一面光可鉴人的铜镜,他拿起左右翻看着。
这镜子在抄家时,不慎被打碎,现在完好无损地摆在镜台上。
铜镜再转过来时,他看到镜子中的人,年轻白净,平静的面容上没有一丝沧桑与伤痕。
他抚摸自己的脸颊,前世这里曾有一个“罪”字,伴了他一段时间。
再后来,刺青变成了一块丑陋的疤。
钟明清楚记得,前世水中的倒影,是多么可怖丑陋,连他自己都被吓到。
现在这里光滑洁净,没有他的“罪”。
他又环视了一圈自己的房间,万分开心。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快速穿戴好衣物,又将头发束起。
因为太过兴奋,手有些抖,反复尝试了好几次,他才将发冠束得整整齐齐。
随后钟明拿来笔墨纸砚,快速写了几行字。
「再吃一次丽娘做的桂花糕。」
这个昨日已经实现了。
「春兴楼,吃个尽兴。」
这是他和二弟钟旸逃亡时,饥肠辘辘地抓鱼时聊到的。
「若是还有机会,准备做些什么?」
他当时是这么问的,然后他就自问自答起来。
「兄妹四人,郊外踏青。」
写到这,钟明停住了。
那时说完这句后,两人都沉默了会,因为他们知道不会再有机会四人同去踏青了。
墨汁溅落在宣纸上,炸开一朵花。
他提笔继续写下去,将二弟钟旸的愿望写下。
「再骑马驰骋一次。」
「狩猎,与你一较高低。」
「让爹传爵位给我,把你丢回黎川老家,让你天天游山玩水。」
他的心情沉重起来,行笔慢了许多。
记忆中他撑着木叉,而二弟一板一眼地举着木叉,迅速扎下,动作快狠准。
然后二弟一声欢呼,举起木叉向他得意一笑,尖上一条鱼还在挣扎。
带下的水珠在阳光照耀下,像极了斑斓的宝石,跌入水中,化为层层涟漪,再也不见。
钟明重重写下“复仇”二字。
隔间传来声响,是钟熠醒了。
钟明听到后,将那张纸攥在手里,扔进了纸篓。
钟熠进来时,看到钟明正坐在镜台前,已穿戴整齐,连发冠都束好,甚是惊讶。
他不明白今日他大哥怎么起这么早,往常可都是要他喊上几遍,大哥才会起床。
窗外大雨已经停了。
“果然是一场急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钟明看着随风摇曳的桂花树,感慨着。
“大哥,今天起这么早?是有什么事要做吗?”
“嗯,梳洗后与我出门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