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吃过晚饭,我洗好澡,穿戴整齐,沿着一条小路,赶往朝阳电影院。
暮色降临。小路上,一对对小情侣,都旁若无人。有的搭着肩,有的搂着腰,有的脸靠着脸,嘴贴着嘴,看得我羞红了脸。在我十七岁的生命里,我从未和女子看过电影,约过会。今晚,我高兴又紧张,不知道男女在一起会是怎样……
电影院前,灯火辉煌。远远地,我看到了蒋丽。她穿着风衣,挎着小包,站在自行车旁,四处张望。她看到我了,侧过身,理了理头发,转过身来,对我一笑:“你迟到了。”
其实,我提前了20分钟,我说:
“是你来得太早。”
“不管,晚了就该罚。”
我笑了笑:“罚啥?”
蒋丽看着我,塞给我一样东西,说:“罚你戴上它。”
我拿在手里,原来是一副紫色的圆形太阳镜。我不理解,说:
“这大晚上的,戴它?”
“这叫情侣镜。”蒋丽拆了一副,自己戴好,对着大街望了望。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听说送眼镜寓意是送一颗心给对方。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这个意思。
我也戴上太阳镜。
“哇,真帅。”蒋丽翘起了大拇指。
我望望四周,感到自己确实神气了许多。
“圆形代表一生一世圆圆满满,紫色代表爱情的高雅浪漫。这种眼镜,你喜欢不?”蒋丽戴好眼镜,和我并排站着。
我不好意思,笑了笑。
我们并排着走上台阶。蒋丽半开着风衣,手插在衣兜里,扬着头,挺着胸,高跟鞋踩得咔咔作响,引来了不少的目光。我走在她身旁,既享受又紧张。坐定后,蒋丽塞给我一包花生米:
“还得罚。”
“还要罚?”
“刚才罚你迟到。现在罚你请客不诚心。”
“我哪不诚心?”
“你不骑车带我来。”
我低着头,说:
“罚什么?”
“你喂我吃。”
“喂?”
“不会?”
“不是。这大庭广众之下,多不好意思。”
“有啥不好意思?吃我们自己的东西,又不违法乱纪,又不伤风败俗。”
我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只好答应。她闭上眼睛,一脸得意,对着我,张开嘴,等着我把花生米扔到她嘴里。我扔了第一颗,她接在嘴里,睁开眼睛,一边吃一边笑:
“太好吃了。”
“不就是个花生米,有那么好吃吗?”
蒋丽挽住我的手臂,仰着脸,像是在幻想着什么:“要看谁喂的。你喂的,就是好吃。”
随后,蒋丽要喂给我吃,我硬是没从。
看完电影《大篷车》,我们返回学校。我推着车,和她肩并肩,走在了湖堤上。一轮圆月挂在天空,投下了银白的光辉,泻在树上、草上、水上,把我们带入了一个空灵而静谧的梦境里。
我侧脸看向蒋丽,银色的湖面衬着她,仿佛就像一副美丽的剪影。那面部的线条,流动而柔和;那突起的鼻梁,犹如一个光滑的斜坡;那长长的睫毛就像从山腰上斜出的一棵树。月色很美,蒋丽更美。我正在恍惚,蒋丽轻声问道:“上次,为啥不来?”
我有些心虚,搪塞了一句。
“骗人。”她瞟了我一眼。
我不言语。
蒋丽低着头,像自言自语:“我们小时候就在一起。自从认出你来,我总在想,上天是不是有意安排的,安排我去你们村,又安排我们重逢。可是……”
我依然不言语。
蒋丽望向天空,叹气说:“人不长大就好,长大没意思。”
我冷落了她,伤害了她,可无法安慰她。人需要物质地位和精神追求,可我无法给予她物质地位,这是一个难解的死结。
“以前,那个三哥哥多好,现在却总躲着我。”
我听到了悲戚的声音,闻到了伤心的味道,异常愧疚,说:“我……再也不躲你了。”
蒋丽停下脚步,看着我:“真的?”
我点点头。
终于,她有了笑容。
不知不觉,我们走到了南湖公园。月亮露出半边脸,正窥视着我们俩。蒋丽向我靠近了一些,轻声问:“嘿,你的歌词是啥意思啊?”
我真想说,我是为她写的。可是,我无法做到毫无顾忌,还是想掩盖过去,便说:
“‘绛珠仙草’比……我们学校,‘补天顽石’比……我们学生。”
“真没有别的意思?”
我低着头,摇了摇。
“嘭”的一声,车轮撞在了路肩上。蒋丽吓了一跳,停住了脚,看了看我,捋了捋头发,继续朝前走。
树林里,夜莺不停地叫着,似乎在寻觅同伴。今晚,蒋丽的暗示,让我兴奋又忧虑:我拿什么去配上她?
我沉默,蒋丽也沉默,似乎都在听夜莺的呼叫。过了好一会儿,她说:“我们说说电影吧。”
我从混乱的情绪里摆脱出来,顿了顿,说:
“希望能合你的胃口。”
“太合了。我喜欢。”
“你喜欢就好。”
“苏妮塔太了不起了。”
“那是艺术形象,又不是真的。”
“艺术来自生活。”
我看着远处灯红酒绿的街市,心里产生一种异样的情绪,说:
“一个富家小姐跟别人去流浪,怎么可能?”
“老封建。”她停住脚,扁了扁嘴。
我不言语。
“他们是真爱。”
我看着远处,像是自言自语:“门不当,户不对。”
蒋丽又停住脚,对着我:“你这是市侩。张兆和不也嫁给了沈从文?”
我继续朝前走。风从湖里吹来,吹得草木刷刷作声,吹得夜色冷冷清清,吹得我心里凄凄惨惨。我说:“所以,他们后来分手了。”
蒋丽对着我,说:“那你说,什么才算门当户对?”
我不作声。
蒋丽再一次停下来,看着脚尖:“我读师范,你也读师范。我们肯定算门当户对,是不?”
我一惊,心里像潮水一般澎湃着。多少次,我在梦里牵着她的手奔向花海。多少次,我想象着拥着她坐在迎亲的婚车上。蒋丽的话明明白白,我却犹犹豫豫。我心里的那颗种子埋得太深,不敢冲出土壤,接受雨露,沐浴阳光。
我对着南湖,听着波涛,心乱如麻。过了好一会儿,说:
“我是农村人,你是市里人。怎么可能?”
“市里人有啥了不起。往前看三代,哪个不是农村人?”
“可现在不是。”
“你,你这是偏见。”
我不言语。
蒋丽似乎有些激动,来回走了几步,说:“你,你就像伊丽莎白。偏见,世俗的偏见。”
这时,从南湖宾馆飘来了的歌声:“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我们的心儿飞向远方,憧憬那美好的革命理想。啊!亲爱的人啊,携手前进,携手前进……”
我们都沉默着。
当市电信大楼的大钟敲了九次时,蒋丽说:“你可以留在市里。”
我情绪低沉,说:“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
沉默。
还是沉默。
路上静悄悄的,风吹着柳条,拂在了脸上,触到了心里。我想留在市里,我想跟她地位匹配,可是那是两年后的事,那是我个人的愿望,能否实现,还是一个问号。一想到这些,不免落寞,低着头不愿说话。蒋丽对着湖面,说:
“我就想做苏妮塔,你愿不愿意做莫汉?”
沉默。
长久的沉默。
眼前,是一棵合欢树。蒋丽停住了脚步,手抓着树枝,说:“你回答我。”
我心里还是迈不过那道坎。我停了脚步,看着远方,吐了一口气,说:
“我们不谈这个,好吗?”
“不好,我要谈。”蒋丽头一甩,扭向一边,“你以前答应过的……”
湖水一拨一拨地涌来,撞击着岸堤,也撞击着我的心。我望着远方,看着夜空。人生就如天空,天空下是白云苍狗。我羡慕小时候,我可以答应小妮子做我的媳妇,毫无顾忌,虽然只是小孩子玩家家。现在,我已不再自由了。就如《社会契约论》里说的,“人无时无刻不在枷锁中”。成人世界,有着一具无形的枷锁。
我沉默不语。
蒋丽掏出一张照片,转过身来,塞在我手里,又扭过头去,说:“痛快点,你就说喜不喜欢。”
我拿着照片,心里一阵慌乱。照片里,是蒋丽清丽的笑容、迷人的眼睛……借着路灯,背面有两行字:
要记住红河谷你的故乡,
还有那热爱你的姑娘。
诗句摘自《红河谷》。我热血涌动,心咚咚地跳个不停。这一刻,我很期待,也曾想象了无数次。当它真正到来时,我却张惶,不知所措了。
“算了,就算我自作多情。”蒋丽伸过手,一把扯了回去,抬手就撕。
我热血喷涌,心潮荡漾,呼地蹿了过去,一把抢了回来:
“不,不……我喜欢……”
“你别骗我。”蒋丽头偏向一边。
“我,我……真的……”我靠近她。
“别骗我。”她在擦眼泪。
我再次诚恳地说:“我,我喜欢你。”
蒋丽转过头,对着我,闭上眼睛:“那……你抱抱我……”
她的话就像一股巨浪冲向我,让我无法抵挡。我看着她,心里的堤坝开始动摇,动摇……最后,完全崩溃了。我张开双臂,一把搂住她……
合欢树下,月影朦胧;清澈的湖水里,荡漾着一对美好的倩影。
那是我第一次喜欢一个女子,拥抱一个女子,那么青涩,那么单纯。它影响着我的一生,刻骨铭心。
我跨出了那一步,是因为爱,是因为倔强。我不想屈服于命运,更不想放弃心爱的女子。
我能成为市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