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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灵窃贼

叶烛 著

其他类型连载

世间繁华不过表象,如披在人身上的一层皮,揭下之后只会看见血淋淋的真相:寄生人体的邪神、夺取心智的仙术、还有那偷天换日的窃贼……当剑刺破鲜血与白骨铸就的谎言,凌子崇只看见了一尊腐朽破败的神座。

主角:凌子崇,楚樱   更新:2023-01-11 15:3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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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凌子崇,楚樱的其他类型小说《神灵窃贼》,由网络作家“叶烛”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世间繁华不过表象,如披在人身上的一层皮,揭下之后只会看见血淋淋的真相:寄生人体的邪神、夺取心智的仙术、还有那偷天换日的窃贼……当剑刺破鲜血与白骨铸就的谎言,凌子崇只看见了一尊腐朽破败的神座。

《神灵窃贼》精彩片段

二月十五日,雨。

狂风吹拂,乌云密布,数不清的雨从天空落下,如无数把剑将昏暗的天穹割裂。

这是冬雪融化后的第一场春雨,但天上的雨珠却比雪还要冷,打在人的身上,仿佛将灵魂都要冻起来。

空旷的街道上,凌子崇迎着雨缓缓前行。风将他的黑衣掀起,露出负在身后的铁剑。靴子踩在粗糙的青石板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早春的雨夜总是这样,没有行人,没有商贩,偌大的市镇只剩下一位年轻人,与他相伴的,唯有散落的雨声,和呼啸的风声。

他早已习惯了这份孤独。一个剑客总是孤独的,越厉害的剑客越孤独。凌子崇想做南国一等一的剑客,首先要做的,就是成为南国最孤独的人。

凌子崇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的眉眼带着书生样的秀气,但皮肤却不细腻,有一股习武之人饱经风霜的粗糙之感。若再仔细观察,会发现他的眉间总带着淡淡的哀伤,似春山细雨,阴阴的,又有些朦胧。

他穿过市镇北门,高大的牌坊在阴影中无言伫立,牌匾两侧的灯笼在风雨里飘摇,红光摇曳,像鬼门关上恶鬼的眼睛。

青石板路的尽头是一幢灯火辉煌的酒楼,雨水顺着白玉雕的屋檐流淌而下,温暖的灯光从窗户泻出,将雨帘染成一条橙色的小瀑布。酒香与欢声笑语在门口飘荡,宛如雨夜的灯塔,牵动每一位浪子的心。

酒楼是石龙镇最气派的建筑,对镇上的居民来说,它是吸引外乡人的摇钱树,但对凌子崇来说,这却是一处行刑地。想到此,他不自觉地摸了摸腰上的铁牌,上面画着一只青面獠牙的鬼,张着血盆大口,金刚怒目。

年轻人径直走进了酒楼。

雕花的木柜后面,酒楼掌柜正无聊地拨弄着算盘,看见门外走进一位客人,他胖乎乎的脸上堆起了笑容:“客官,今日酒楼已经满座,您若想打尖住店,还请另寻店家。”

凌子崇摇头道:“我是来这找一个人。”

掌柜问:“找谁?”

他还未回话,后面的厅堂便响起几声讥笑:“小子,今夜醉龙酒楼被陈公子包场了,找人你可走错了地方。”

凌子崇闻言转身,方才发话的是个中年人,他左手抛着骰子,右手摩挲刀柄,一双吊梢眼刻满了戏谑。

在中年人的身后,大堂的饭桌已经摆满麻将和筹码,好端端的酒楼硬是被改造成了简易赌坊。赌客们时而大笑,时而怒喝,闪亮的钱币从袖口哗啦啦地落下,仿佛下着一场铜色的雨。

凌子崇说:“巧了,我要找的正是陈公子。”

喧闹非凡的大厅忽然安静下来,仿佛时间在这一刻静止,杀意在凝滞的空气间游走,大笑的赌徒全都板起脸,五官冷得像冰窖。

凌子崇一下子明白了,这些都是陈公子的手下,怪不得掌柜适才说今日的酒楼已经被贵客包场。

但他并不害怕,相反,他有些庆幸,如果此地全是陈公子的手下,那他们肯定知道陈公子所在何处,这能省下不少功夫。

他问:“你们要怎样才能带我去见陈公子?”

中年人与两侧赌客对视一眼,然后“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原来是个傻子!”那中年人戏笑道,“你说你要杀陈公子,但陈公子的武功却比我这个做侍卫高上不少。你若连我都杀不了,又怎么去杀公子?”

凌子崇深以为然:“从站姿来看,你的武功想必稀松平常,陈公子武功在你之上倒也不足为奇。”

赌客们哄堂大笑,唯独被年轻人嘲讽的中年人收起了笑容,勃然大怒:“小子瞧不起谁!”

只听一声怒喝,中年人已将腰刀抽出,欺身上前,肩部猛地一转,想将年轻人拦腰斩断。

无风的酒楼内,年轻人的黑衣忽然吹起,身后长剑一震,如龙吟出水,自行落到手里。中年人面色一变,这鸣剑式乃剑客靠外吐的内力将腰间或背上的剑引导至手中,非实力雄厚的高手不可掌握。没想到对方年纪轻轻,竟有如此深厚的内力!

他想将刀抽回,暂观其变,凌子崇却比他更快一步,寒芒一闪,烛火微动,中年人的脖颈上已多了条细细的血线。

中年人嘴唇嗡动,可还未说出一个字,身子便如烂麻袋倒了下去。

过了半晌,他旁边一个人才反应过来,惊叫道:“他杀了孔老二!”

话音刚落,凌子崇的左右已有两柄快刀逼近他的身侧。

“为孔老二报仇!”凌子崇听到左身后的男人大叫,他尖细的声音混在长刀的破空声内,听起来格外刺耳。右方刀客的攻势则藏在劲风中,准备借同伴的佯攻划开他的腹部。

凌子崇撤步回身,立剑格挡,挡住右方攻势,左手向前作爪型,竟直接捏住左方刀客的兵刃!

“夜叉翼,修罗爪!”赌客里,一个精瘦老头认出凌子崇的武功路数,像丢了魂似的大叫,“你使的是役鬼通神?”

声音一起一落间,凌子崇的修罗爪已牢牢扣住刀客的刀背,虎口施力,精钢锻造的好刀直接碎成两节。碎溅的刀片向右飞去,没入方才与他角力的右方刀客动脉之中。

左方刀客大惊失色,足下内力运转,妄与他拉开距离。此时凌子崇却化爪为拳,一记重拳直接击碎了他的胸骨。

见年轻人在数息内连杀三人,周遭武人齐齐变了脸色,望向刚刚发话的精瘦老头,“白老,此人当真是从紫京太学出来的?”

那被称作“白老”的老者板着铁青的脸,嫉妒与遗憾的神情在他眼中交替流转,最后化作一声叹息:“错不了,老夫当年也是从紫京太学走出来的,龙无浊秘传的‘役鬼通神’是学校的招牌……老夫又怎么会认错。”

在座武人彼此看了一眼,有不少已打起了退堂鼓。

所有南国人都清楚紫京太学的分量,那是朝廷的大脑,储藏南国一切知识的最高圣地。其中的武学院更是培养一众高手的摇篮,役鬼通神是武学院山长的不传之秘,能学得此法的,无一不是天纵奇才。

凌子崇却不知他们心中有这么多的想法,他眉头一皱,大致算了算,此地的画眉军残部估摸着有三十号人,若都一个个上,那得打到什么时候,于是出言道:“一个个杀太麻烦了,你们一起上吧。”

“好大的口气!”见年轻人话语如此傲慢,白老“呵”的一声,冷冷道,“你会使役鬼通神又如何?酒楼一共二十九名道上的弟兄,若一起出手,恐怕连南国剑法第一的陈二爷都忌惮三分,你看年纪不过二十岁出头,也敢口出狂言!”

周遭武人涨红了脸,握刀的指关节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刚刚对年轻人的揣测和忌惮全都抛诸脑后。

“白老说得对!咱们以多打少,难道还真怕了这乳臭未干的后生不成?”

此时屋外的雨停了,凌子崇抬起头,看看从乌云中探出身子的月亮,算算时辰,画鬼寺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不再说话,手中剑尖一指,晚风还未来得及吹起他的衣袂,年轻人的剑已从第二十九人的胸口穿刺而过。

明亮的烛火映在酒楼的门窗,将窗纸渲染成一幅昏黄的画卷,凌子崇是画上的鬼,也是整幅画的画师,剑是他的笔,血是他的墨,被他割开喉咙的敌人倒在门窗边,成为了画上永恒的人像。


二十九名武者,凌子崇杀的最后一个是白老,他早没有方才的自信,只是瘫倒在地上,双臂垂下,血顺着被挑断手筋的伤口流出。

凌子崇把剑搭在白老的脖子上,“告诉我陈公子在哪,我给你个痛快。”

白老勉强撑起头,却不回答凌子崇的问题,只是盯着年轻人腰间的铁牌,自嘲道:“你是画鬼寺的人……没想到我堂堂画眉军在朝廷眼里终究是沦为了修炼邪术的不入流之辈。”

凌子崇没有说话,只是将剑往白老动脉的位置又压了一些。

白老不为所动,自顾自地继续道:“你的功夫很好,但离天下第一还差了点距离。”

“天下第一”四个字宛如落入池水的石子,虽然声音不大,却在凌子崇的内心荡起了一丝波纹,让他忍不住问道,“那天下第一是谁?”

白老忽然一愣,没想到凌子崇会问出这个问题。他咯咯地笑了起来,胸膛在笑声中剧烈起伏,咳出几口血痰,染红了散乱的白发,让他的笑容显得诡异又凄惨:“看来老夫是真的老了,若是放在二十年前,哪怕乡下种地的农夫都会告诉你,天下的第一剑客,是画眉城的陈青淮陈二爷。

如果不是他练功出了岔子,如今坐在紫京王宫里的……啧啧……

恐怕就是咱们陈家了!”

白老话音刚落,死气沉沉的双眸忽然射出精光。他的手臂骤然抬起,动作之迅捷,完全不像一个将死之人该有的速度。只听“嗖嗖”几道破空声,十二根银针从白老破烂的袖口迸射而出,它们比屋外的雨丝还冷、还密、还利!

“原来他方才与我说话是为了扰乱我的心神,趁机偷袭。”凌子崇神色宁静,手里长剑一横,将银针尽数挡在胸前。

此时,白老的身形突然暴起,枯瘦的双手宛如猛禽的利爪,直取凌子崇的咽喉!

这一招声东击西早被凌子崇算计在内,只见他剑势未停,长剑在空中挽了一个剑花,白老的双手也如同凋谢的花,落在了地上。一同落在地上的,还有他的脑袋。

凌子崇收起剑,转身在酒楼里搜寻起陈公子的下落。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他一无所获地回到酒楼柜台。

一楼往上根本没有陈公子停留的痕迹,但楼下的人全被他杀了,凌子崇看过卷宗里陈公子的画像,算上最早被他杀的孔老二和两个刀客,这三十二人里没有一个是陈公子。

不对!还有一个人!

凌子崇想到了他进酒楼时遇到的第一个人。

雕花柜台依旧躺在昏黄的灯光里,可方才被打斗吓得大惊失色的掌柜已经不知所踪。现在想来,白老之所以跟他说这么多话,不过是在替伪装成酒楼掌柜的陈公子争取时间。

雨又开始下了起来,仿佛刚刚的晴夜只是昙花一现,白茫茫的雨水才是天地本来的色彩。凌子崇苦恼起来,这雨一下,再多的踪迹也会被雨水掩盖。

他收剑入鞘,正准备往酒楼外追去,却看见雨中来了个人。

那是个高挑的女子,撑着一柄油纸伞,伞下是被面纱遮住的脸。在这样的暴雨天,油纸伞根本挡不住凶猛的雨水,可女子鲜艳的刺绣长衣,却一点都没有被雨打湿。

雨中立佳人,本该是一幅绝美的场景。但凌子崇面前的场景却一点都不美,因为佳人的左手提着一具尸体,雨水落在那尸体身上,化作红色的血水流到地面,让人一时有些分不清,天上下的究竟是雨,还是血。

“陈公子不过是往脸上贴了副胡子,又把自己吃的比画像上胖些,你不该犯这么简单的错误。”

女人把掌柜扔到凌子崇脚边,她的声音像雨中的寒铁一样冰冷,但在现在凌子崇听来,这却是无比温暖的一句话。

“子崇见过楚樱大人。”

女子淡淡说:“此次我担任交接任务的使官,出门在外,不必多礼。”

凌子崇听到水落在地板的声音,他之前在雨中看得不甚清楚,只以为流在地上的血水来自陈公子,现在楚樱进了屋,才发现她的腰也在渗血。

“被陈公子打伤了?”凌子崇问。

“他的修为不错,暗器很快。”楚樱在划破的腰带上撕开一个口子,露出雪白的肌肤和一道伤口。伤口不深,但散发着一股臭味。

凌子崇面色一变:“暗器上有毒。”

楚樱点头道:“毒性不强,用内力逼出即可,但嵌在肉里的暗器需要拿出来。你替我取一支镊子和一盏油灯来。”

凌子崇在柜台翻找片刻,将楚樱要的东西放在面前。她把镊子放在油灯上炙烤片刻,伸进伤口,夹出一枚小指长的黑色飞镖,上面淬着绿莹莹的毒液。

虽然伤口触目惊心,但楚樱没有一点痛苦的表情。她脸上厚重的面纱就像一张面具,遮住了她所有的喜怒哀乐。

待楚樱包扎好伤口,凌子崇问:“现在该做什么?”

“画鬼。”

楚樱从衣袖中抽出一张散发着淡香的黄纸,盖在陈公子的脸上,又从酒楼柜台的笔架上取下一直毛笔,贴着陈公子的五官画了起来。

凌子崇警惕地盯着尸体,问道:“他也修炼邪术了?”

“嗯,但入邪不深,兴许是他这样子连邪神都不愿眷顾他吧。”

楚樱在黄纸的右下角重重一勾,完成了最后一笔。她明明是照着陈公子的五官画的,但最后画出来的是一张青面獠牙的鬼脸。

凌子崇冷静地看着她完成这一切。

大抵是国主陛下登基前的几年,修炼邪术的武者似雨后春笋在南国各地冒出。除了王室外,没有人清楚邪术究竟是什么,只道它是有悖于天下武学正法的旁门左道。

寻常人修行,锻体炼气缺一不可,即便是紫京太学的天才也需数年才能小有成就。但修行邪术却可让人在朝夕间拥有匪夷所思的能力,而作为代价,邪修及其周围人的心绪往往会被迅速扭曲,犯下血案。

画鬼寺专司邪修缉捕之事,但实际上,全寺真正有能力驱鬼的只有身为画鬼寺卿的楚樱一人,其余武官只负责将邪修逮捕归案,即使是在搏斗中不慎将邪修杀死,也需将尸体运到楚樱的面前交由其驱邪。

尽管不能自己驱邪,分辨邪修对于凌子崇来说却是不难。画鬼寺的使官都在这方面接受过专门训练。一旦凌子崇发现自己的心绪产生极端、剧烈的变化,便说明邪修就在附近。

而他先前在陈公子附近并未有这种感觉。

或许真如楚樱所说,陈公子入邪不深。

但或许……

凌子崇盯着陈公子的尸体,冰凉的地板回荡着寒冷的雨声。

但或许楚樱说谎了。

朝廷需要他是一名邪修,他就是邪修。

凌子崇移开目光,他已经习惯了不再去思考这些事情。

此时,门外传来高而拖长的嘶鸣声,两匹矫健的黑马破开层层雨幕,闯入凌子崇的视线之中。它们的鬃毛在雨中猛地一甩,霎时间,电闪雷鸣,割裂长夜的光照亮了黑马身后拖着的车厢,上面刻着兵部鲜红的剑徽,雨滴顺着剑徽上的油漆滚落,仿佛流动的鲜血。

一群神情戒备的武人鱼贯而入,他们是隶属于总督府和兵部的武官。


二月十六日,晴。

南界山脉的轮廓被刚刚升起的太阳照亮,巍峨的岩壁仿佛一条分界线,将南国分成了光与暗。

马车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奔驰,不断掠过官道两侧的残垣断壁。自从离开石龙镇,凌子崇便再未见过一所完整的房屋,目力所及之处,皆是被大火烧过的废墟,仿佛大地上一块块黑色的伤痕。

只有亲眼所见才能切身体会,三年前的画眉之乱带给南国的伤痛。

凌子崇本能地有些难受,他已在画鬼寺当了近两年的使官,处理过数以十计的邪修案件,其中最严重的不过以命相搏,可战争带来的后果,远比个人的生死要深重得多。

他转过头,想将目光移开车窗,却与对面的楚樱四目相对。与他相比,她的表情要淡然许多。

凌子崇道:“之前画鬼寺传来消息,说诛杀陈公子后会有使官过来负责事后的处理,但我没想到是大人您亲自过来。”

“陈公子与画眉残党牵连颇深,保险起见,还是由我亲自过来为好。”

楚樱的声音清清冷冷,仿佛夹杂着晨间的几缕寒意,“诛杀陈公子乃是大功一件,回京后我会向上面举荐你,若兵部的审核不出差错,你不日便能上任寺丞,掌管寺内一百零八名使官,从此算是朝廷一名正式的职事官,你的老师若是知道了,也会替你高兴的。”

使官是画鬼寺辖下的散官,平日空有官名却没有职务,惟有被外派执行公务时才会依具体情况授予职务,上至军中将官,下至城门小吏,官权终究不稳定,相比之下,画鬼寺丞则是实打实的六品官职。

凌子崇迟疑道:“若昨夜不是因为我的疏忽,陈公子本在酒楼内就可以伏法,也不至于让大人受伤……”

楚樱摇头道:“你入画鬼寺不过两年,任务有所纰漏无可厚非,此次升任后你当吸取教训,为朝廷贡献力量,而非在此妄自菲薄。”

“子崇受教,谢大人指点。”

凌子崇郑重作揖,深知楚大人看似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背后却深深承载着自己的仕途。

陈公子机敏狡猾,但凡有些风吹草动便远遁千里。凌子崇为了诛杀陈公子不惜潜伏荒野追踪数月,又在画眉省各边镇来回奔波,换取驻军的信息,最后还是于雨夜孤身犯险,才成功使目标放松警惕,一举剿灭。

他付出的这一切,都会在回京后以坦荡的仕途报答他。因为陈公子是当今南国国主陛下最大的一颗眼中钉。

他是南国唯一的一位异姓王、画眉王最后一个活着的儿子。

三年前,镇守南国北疆的画眉王陈青江举画眉全省之力,于青黛江上游陈兵十万,剑指南国首都紫京,就此拉开长达两年的战事。有人说他是渴求南国国主的王位,也有人说他是与北方的铁荆国暗中勾结,朝廷给出的理由则是陈青江修习邪术,受了邪神蛊惑,但他起兵的真正理由,每一个南国人都心知肚明。

朝廷贪墨成风,国王年弱体衰,虽然王国表面依旧繁荣昌盛、四海升平,可实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只有将其连根拔起,才能医治它的伤痛。

但陈青江最后失败了,南国历三百四十四年,长乐郡主兼画鬼寺卿楚樱联合军中多位高手突袭城主府,生擒陈青江,史称“断眉之变”。他的头颅最后被国主陛下亲自斩于紫京城门之下,于王宫大门上悬挂了七天七夜。

凌子崇倏忽想起白老临死前的那番话,问道:“昨夜有个画眉残党说,二十年前南国剑法第一的剑客是陈青淮陈二爷,这个陈青淮,是陈青江的弟弟?”

楚樱点头道:“不错。”

“为什么说他是二十年前的天下第一?”

楚樱道:“因为他后来疯了。”

“疯了?”

楚樱解释道:“这说来话长。你不是南国人,没听过他的事迹也正常。二十四岁那年,陈青淮在紫京花会上力挫数名武林高手,拔得头筹,被公认为南国剑法第一。

花会之后,陈青淮不知得了什么际遇,忽然扬言要闭关修炼,举陈氏全族之力,助他突破目前武学最高的纵横境。”

“不可能!”几乎是下意识的,凌子崇立马否认道,“武学修行体系已统一百年有余,纵横上境是公认的武学终点,多少前人企图打破这一境界,到头来都不过是蹉跎岁月。”

“所以他最后失败了。”楚樱道,“据当时陈家的仆人称,陈青淮出关时已状若疯癫,口中念念有词,眨眼功夫便施展轻功跑出了陈府,从此消失在苍莽的南界山脉之中,多年间再未见其踪迹。他未参与画眉之乱,故而现存的卷宗对其记载不多。”

凌子崇皱眉道:“他入邪了?”

“也许吧。”

听楚樱的意思,她应该也不知其中缘由,不过想来也正常,这已经是二十几年前的往事,那时候的楚大人还只是个小女孩罢了。

凌子崇心中暗道:“难怪给画眉军安的罪名是入邪,原来有这么一层渊源。”

他又继续问道:“方才说陈青淮出关时念念有词,他念的是什么词?”

“太阳。”

“太阳?”他不确定地重复了一遍。

“太阳,蓝色的太阳。”楚樱的声音空灵而缥缈,为话语平添了几分诡异之感,“他说他看到了蓝色的太阳,在一望无垠的大海中燃烧。”

一阵冷风倏忽钻进车窗,让凌子崇打了个寒颤。现下正值早春,料峭的春寒顺着风攀上凌子崇的脊椎,让他不自主地拉紧了自己的衣物。

自从踏入纵横境,他已经很久没有“冷”的感觉了。

凌子崇将车帘拉得更开一些,想让清晨的阳光驱散车内的寒意。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太阳,它正平平稳稳地挂在山脉边沿,金红的轮廓在云层后若隐若现,怎么看都与蓝色搭不上关系。

咚咚咚!

马车厢外忽然响起几道敲击声,只听车夫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楚大人,凌大人,咱们已经到码头了。二位可以先在前方的客栈稍作歇息,待兵部的船过来即可顺青黛江一路返京。”

凌子崇掀开帘子,发现马车已经停在一座小客栈前。几艘简朴的渔船靠在码头边,顺着荡漾的青黛江水起起伏伏,三三两两的船夫正忙着整理渔网,准备迎着朝阳,开始新一天的劳作。

虽然码头不算热闹,但比起一路上经过的废墟,多少算有了些生气。


替凌子崇两人赶马的车夫姓王,是兵部专职赶马的车夫,看在他替兵部赶了十几年马车的资历上,与他相识的官员都称他一声“老王”。

老王拴好马匹的缰绳,领着画鬼寺的两位官爷走进客栈,正值清晨,尽管大门已经敞开,但店内只有零零星星几个顾客喝着白米粥。

老王吆喝了一声,见迟迟没有小二出来接客,又吆喝了几声,才有一个掌柜打扮的男人匆匆从后院出来。

老王挑了挑眉毛,问道:“你是这儿的掌柜?”

掌柜赔笑着点点头,嘴里叽里呱啦地说了几句话,老王听得不甚清楚,眉头越皱越深,掌柜只得又重复了一遍,来回说了几次,车夫才听懂他的意思。

原来这掌柜姓钱,上个月才刚刚盘下客栈,因为中间交给官府审核的地契拖了段时间,客栈一直未能开张,原先店里的小二见没有生意都作鸟兽散,掌柜方才只得在后院做着小二的杂活,未能及时注意客人的到来。

老王哈哈一笑:“俺道怎么是张生面孔,原来是客栈换了主人。这两位是从紫京来的官爷,你好生招待,酒钱少不了你的。”

说罢,他从袖口掏出几张银钞,这是朝廷近年用以取代铜钱和碎银的纸票,一张面额一元的银钞抵得上白玉寺规定的四两米价,而老王方才掏出的银钞足有百元之多。

钱掌柜精神一震,小心翼翼地接过银钞,嘴里叽里呱啦地又说了几句,车夫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因为他还是听不懂掌柜的话。

钱掌柜见状也面露尴尬,苦恼地挠了挠脑袋,这时却听凌子崇道:“掌柜方才说,他是铁荆国人,南国话讲的不好,如果有语言上的不便还请我们担待。”

钱掌柜的眼睛蓦然一亮,如抓住救命稻草般看向凌子崇,问道:“官爷听得懂我的口音?”

凌子崇道:“我也是铁荆人,自然听得懂。”说罢,他犹豫片刻,决定还是诚实道:“掌柜的,你这南国话差的着实称不上‘口音’,平日还需练练。”

“官爷说的是,咱们做生意的,嘴皮子功夫可不能落下。”钱掌柜嘴上赔笑着答应,手里的动作却一点没慢,眨眼功夫便给三人沏了三碗热茶,出于同乡的缘故,掌柜对凌子崇的态度显然更热情些。

老王先替掌柜将两碗茶移至凌子崇与楚樱面前,自己拿起最后一碗,走到门口自顾自地喝起来。依朝廷规定,他这个做下人的没资格与官员同桌进食。

钱掌柜恭敬问道:“敢问两位官爷贵姓?”

门口的老王扭过头,大声道:“你叫他们楚大人与凌大人即可。”

“我们只是紫京下来的小官员,称不上‘大人’二字。”

凌子崇轻描淡写地拂去他的马屁。老王唯独这点不好,兴许是在兵部里待久了,落了个狐假虎威的习惯,出门在外总爱炫耀随行官员的身份。然而画鬼寺的任务大多比较敏感,寺内使官不方便招摇身份,

老王在兵部摸爬滚打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自然老辣,听凌子崇这么一说,哪能不知言中之意。当即讪讪一笑,闷头喝起茶来。

钱掌柜眸子一转,暗自嘀咕这两人哪会是“小官员”。南国官职等级森严,能让朝廷专门配个车夫的,在地方少说也是个县官,更遑论从紫京下来的京官了。

但两位官老爷不愿透露身份,掌柜也乐得装糊涂,于是哈哈一笑,故作轻松道:“既然官爷都这么说了,钱某若再拘于礼数,格局可就显得小了。”

楚樱说:“掌柜所言极是。难得他乡遇故知,你不妨坐下来与这位凌官员叙一叙家乡的旧事。”

钱掌柜闻言从旁边扯来张凳子,向凌子崇问道:“敢问凌大人是不是来自河洲?”

凌子崇奇道:“你怎知我是河洲人?”

钱掌柜嘿嘿笑道:“我记得河洲有个姓凌的大家族,以河运贸易闻名,所以小的便猜测您是这个凌家的少爷。”

凌子崇道:“我确实是来自河洲的凌家,但我爹只是凌家的账房先生,“少爷”二字实在不敢当。”

坐在门口喝茶的老王听到两人的对话,突然来了兴趣,插话道,“俺今日才知道,凌大人您原来不是南国人。”

凌子崇道:“虽说不是南国人,也相差不远了。十二岁时我爹便将我送到南国求学,之后一直留在紫京,算来又快有十二个年头了。”

老王拍手称赞道:“在咱们南国,进朝廷当官都得过了每年瀚学宫统一举办的南国大考。凌大人您远赴异乡求学,还能高中,当真是人中龙凤啊。”

此话一出,凌子崇的目光忽然黯淡许多,眉宇间似春雨般的忧伤又浓郁了一些。

老王心里咯噔一下,不知自己是哪说错了话。他在心底猛地扇了自己几巴掌,心道自己的嘴巴怎么那么倒霉,今天拍的马屁全都拍到马腿上了。这位凌大人昨晚可是一连杀了三十二个画眉军好手,凭自己这点斤两,恐怕对方动动手指头就把他碾碎了。

好在凌子崇并未继续方才的话题,他话锋一转,向钱掌柜问道:“不知掌柜为何不辞万里,从铁荆来南国做生意?”

钱掌柜叹道:“还不是为了我家的宝贝儿子。铁荆现在一年不如一年,但凡是钱某身边有点积蓄的家庭,都想着把自家小孩送到南国留洋。如果小孩争气,在大考里中个一官半职,得到朝廷的永久居留许可,那一家人便算飞黄腾达了。哪怕小孩不是做官的料,在南国读个几年书,回到铁荆也容易找份养家糊口的工作。”

说着,钱掌柜忽然苦笑起来:“谁知道刚来南国不久,北方就出了战乱,打了一年,把回铁荆的港口都打坏了。而且说来让大人见笑,钱某一家在南国滞留三年,犬子还是连南国话都说不清楚,只能先在专门的私塾修习语言,等过了语言考评再进石龙镇的公学入读。唉,若他真是块读书的料,我倾家荡产也要送他去最好的公学。”

一时间,凌子崇听着钱掌柜的话有些出神,因为方才掌柜说话的样子,像极了十二年前的渡口上,一边送他上船,一边反复叮嘱他要认真读书的父亲。

钱掌柜忽的一拍脑袋,急急忙忙站起身道:“糟了,小的忘记厨房还有一锅水在烧着了,几位大人你们看,过些时间便到正午了,若在码头忙活的那些渔夫进来,发现我煮的面条还没准备好,那小的生意不就……”

凌子崇心领神会,“掌柜先去忙吧。”

钱掌柜如蒙大赦,火急火燎地冲进厨房。

老王也放下了茶碗,“俺先出去看着马车,顺便看看兵部的船来了没有。”

到了晌午,码头外也没见到半分船只的影子。只有一群赤膊渔夫冲进客栈,每人掏出一张小额银钞,向掌柜买了一碗面条,嘴巴猛地一嘬,滑溜的面条将新鲜的汤汁甩得满胸膛都是。他们彼此开着玩笑,享受着难得的午后时光,爽朗的笑声几乎要将这间小小的客栈挤满了。

不懂是否是一些渔夫意识到了客栈里还坐着两个官吏打扮的陌生人,他们肆意的笑声渐渐低了下来,最后化为奇怪的沉默,直到离开客栈,他们爽朗的笑声才又一次从码头传来。

“两位大人等的船还没来吗?”

替凌子崇二人收拾桌上碗具的钱掌柜问了一句。

凌子崇道:“估计是有什么事耽搁了,我们在这继续等待便可,掌柜无须在意我们。”

“好嘞。”钱掌柜搓了搓手,讨好地笑道,“若到了下午船还没来,那两位大人不妨让小人把晚饭提前准备了,毕竟路途遥远,吃饱了才好上路。”

凌子崇心底哭笑不得,没想到这掌柜还挺会做生意的。

傍晚,兵部的船仍然没来。

老王站在空荡荡的码头,狠狠一枚石子踢进面前的青黛江里,气呼呼道:“这次兵部办事的是哪个王八蛋?连楚大人跟凌大人安排的事情都做不好!”

楚樱也难得地皱起了眉头,“老王,你去同钱掌柜说,我们今晚包下三间客房。若明早还没见到船,你就送我们回画眉城的新总督府问问情况。”

凌子崇道:“我记得兵部办事很少会出差错的。”

“嗯。”楚樱和往常一样没有多言,但凌子崇能听出来,她的心情并不好。


凌子崇三人等到了深夜,码头上仍然不见船只的影子。直到钱掌柜取下客栈牌匾下挂着的灯笼,楚樱终于坐不住了,吩咐凌子崇和老王回到各自的房间休息。

其余两人都只是简单地点点头,漫长的等待已经让他们失去了说话的兴致。

因为身份的关系,楚樱与凌子崇住在了二楼相邻的两个房间,老王则独自住在一楼靠近厨房的客房。

自昨夜醉龙酒楼的战斗后,凌子崇便一直没怎么合眼,当他的脑袋沾上枕头,疲惫的眼皮很快就黏在了一起。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只有一张小小的床铺,上面是他病重的父亲。

父亲从被子里伸出骨瘦嶙峋的手,上面托着一个钱袋,他含笑看着凌子崇,将钱袋艰难地递给他。

“万万不可去拿钱袋!”

凌子崇拼命对梦中的自己大喊,可他的手却不受控制地一步步伸向钱袋。

哐啷。

凌子崇听到银两被他双手握住的声音。

病床上的父亲忽然睁开眼睛,枯瘦的手指像顽强的老树根,死死抓住凌子崇的手腕,难听的话语连珠般从他的嘴里吐出,每一句,都在咒骂儿子的不孝。

凌子崇惊恐地望向父亲浑浊的双眼,里面忽然腾起滔天火焰,仿佛无尽的怒火,骤然夺眶而出,笼罩凌子崇的全身,将他的每一寸肌肤燃烧。

痛苦。

极致的痛苦!

凌子崇尖叫着从梦中惊醒,他把手探向后背,汗水已将他的内衬浸湿。

咚咚咚。

屋外传来一阵敲门声,随后是楚樱的声音:“有状况?”

凌子崇挣扎着起身,打开房门,“无妨,只是做了个噩梦,惊扰到大人了。”

楚樱径直走进屋内,明亮的月光从未严闭的窗户缝隙透进来,将楚樱鲜艳的刺绣长衣照的如血一般刺眼。

“梦到过世的爹娘了?”

凌子崇道:“梦到了我爹,我们相处得……不是很愉快。”

“与我说说?”

“只是一个梦罢了。”

凌子崇下意识地回避了楚樱的目光,他从未将自己的家事说与旁人听,但当他回过神来时,发现楚樱已经坐在了房间的椅子上,丝毫没有要走的打算。

楚樱不是个热衷于交谈的长官,有时候她的动作就已经代表了一些无声的意思。

凌子崇长长地舒了口气,内心下了决定,缓缓说道:“河洲凌氏是铁荆国当地的一家豪门望族,家主膝下仅有一名独子。我爹幼时做过那独子的侍童。后来老家主去世,独子做了新的家主,念及旧情让我爹做了府上的账房先生,掌管凌府上下所有吃穿用度。

我娘在我记事不久就染病去世,一直是我爹将我拉扯大。他想报答家主的恩情,知道凌家以河运贸易为生,于是想让我攻读算学,研习经商之道,像他一样为凌家做事。”

楚樱问道:“所以他把你送来了南国?”

“不错,南国不似铁荆,将人按士农工商分为三六九等,这里无论是经文、行商,还是编织、农学,都能在各学府中有一席之地。来南国求学自然比跟着当地的账房先生学到的更多。”

“但我记得,你是个武科生。”

“不错,我后来没有选择算学。”

凌子崇从新上漆的柜子里取出两个杯子,又把睡前掌柜送到门口的茶壶取进来,里面是早已凉透的茶水,但这对于凌子崇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他掌心内力稍一运转,冰凉的茶水很快升腾起了一阵热气。

“大人深夜造访,一直忘记给您斟茶,是子崇疏忽了。”

他给两个杯子倒满热茶,其中一个留给自己。清澈的茶水映出他的脸,那本是一张俊秀的脸,可在那张脸的下面,却藏着某种悲伤的情绪,浓郁得化不开的悲伤,它藏得很深,只有凌子崇自己能看见它。

他将苦涩的茶水一口饮尽,连同被茶水映出的悲伤也一齐吞下肚。

“我爹想让我读算学,但我执意修行武学,为此我们吵了许多次,最后还是家主出面劝说了我的父亲,他才同意让我来南国习武。”

“你为何执着于修行?”楚樱推开凌子崇递过来的茶杯,在今早等待刑部船只的时日里她已经喝了太多的茶水,现在看见这淡绿色的液体心底就莫名的烦躁。

“因为我想当天下第一的剑客。”凌子崇自嘲道,“这恐怕也是许多习武之人的梦想吧。那时候觉得天下第一一定是了不起的人,能办到天底下许多人都办不到的事情。”

楚樱平静道:“放眼全国,能在你这个年纪达到纵横上境的修行者寥寥无几。假以时日,你真能成为天下第一也不无可能。”

“成为天下第一又怎么样。”凌子崇看见茶水倒影中的自己咧开了嘴,夸张的笑容仿佛在嘲笑着仿如丑角的彼此,“我爹在我入读紫京太学的最后一年过世了,我时常会想,武学院的学制是四年,而算学院只有三年,若我当初真的依父亲的意思读了算学,应该就能赶在画眉之乱爆发前见他最后一面,也能遂了他的愿,做个像他一样的账房先生……

我有一身武艺又如何?再高的轻功也跨不过南国与铁荆之间的南界山脉,两国通航的港口至今未能修复,我甚至收不到家乡传来的任何一封家书。”

凌子崇撇开头,假装看向窗外的月亮,想隐藏已经在眼眶打转的泪水,只是他忘记了,半掩着的窗户根本看不到屋外的月亮。

“我一直不知道你对家人有着这么深的愧疚感。”楚樱终于喝了一口茶水,她的语气仍旧很平静,仿佛只是听了一个故事后,对它进行简单的评价。

“让大人见笑了,其实我平日很少会想到这些,只是今天见钱掌柜说起他的儿子,那副模样让我有些触景生……”

最后一个“情”字犹如一门洪亮的警钟,在凌子崇的脑海里骤然敲响!

听到钱掌柜谈起自己的儿子,他就触景生情到郁郁寡欢了整整一天,还要对着楚樱潸然泪下?

这未免也……

太极端了!

凌子崇抬起头,发现楚樱已经站直了身子:“兵部的船只迟了一天本不是什么大事,哪怕真的因为什么事情耽搁了,明早回画眉城一问便知。但我今晚却也因为此事莫名焦躁,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凌子崇将桌上的剑紧握在手里,楚樱冷静的声音让他的心绪稍微安定了一些,“钱掌柜入邪了?”

“是的。”

楚樱的语气没有一丝的怀疑,她在这方面有绝对的权威。

凌子崇想起中午来到客栈吃面的渔夫,他们一开始笑的如此开心,最后却陷入古怪的沉默,现在想来,恐怕也是受到了邪术的影响。

翻飞的思绪间,凌子崇隐约听到窗外传来小孩的笑声,那笑声一开始断断续续,接着竟愈发刺耳。随着笑声越来越大,从窗外透进来的月光也跟着颤抖起来。

凌子崇准备拔剑,但楚樱做了个手势,让他暂观其变。

突然间,那笑声戛然而止。

月光不再摇晃,洁白的颜色却唰的一下,变成了血色。

一阵含糊不清的话语传了进来,楚樱皱起眉头,这奇怪的发音不像是南国话,然而旁边的凌子崇顿时睁大了眼睛,他听清了,这是铁荆国的官话——

“你也是被爹爹厌恶的孩子么?”


没有等待楚樱进一步的指示,凌子崇拔出了剑,不带丝毫的犹豫,一抹利落的剑光劈碎了窗户!

最先闯进凌子崇视线的是一个硕大的孩童脑袋,几乎占据了半个窗户,他的眼白如月色般皎洁,眼珠子却闪着妖异的红光。

“这个怪物是什么时候趴在我的窗户上的?”凌子崇只觉得汗毛直立,头皮发麻,修炼邪术后产生的种种异象远比他昨夜对敌的那些正常武人要诡异的多。

如果有选择的话,他宁可再去一次醉龙酒楼。

那诡异的孩童似乎不惧怕凌子崇的剑,缓缓地从窗户里爬了进来,他的身子像浮尸般浮肿起来,青紫色的皮肤,趴在地上如同一滩烂泥。

“你也是被爹爹厌恶的孩子么?”

孩童再一次用含糊的铁荆国语言问凌子崇。

“你的爹爹是谁?”

凌子崇同样用铁荆国语言反问,他悄悄朝楚樱打了个手势,暗示后者先不要行动。

“我爹爹是钱……钱什么来着?”

孩童露出思索的神色,眼里的红光暗淡下来,眼白的月光重新将客房照亮。

“钱掌柜?”凌子崇试着帮他回答。

“对对对,别人都叫他钱掌柜。”孩童兴奋地晃动脑袋,眼眶重新被红光占据,“爹爹以前总骂我笨,不是读书的料,但后来我死了,爹爹就不要求我读书了。”

“那他让你做什么?”

凌子崇谨慎地问。从这孩童的话语来看,钱掌柜的儿子早就死了,他修炼的邪术似乎将自己的儿子炼成了某种怪物。

“有时叫我去南界山脉打猎,有时叫我去杀几个坏了爹爹生意的坏蛋。”

“那今晚他让你做什么?”

怪物臃肿的脑袋上浮现出狰狞的笑容,

“吃了你们!”

一时间,红光大作,怪物浮肿的身躯像一座小山朝凌子崇扑来,他张大嘴巴,腐烂的口腔里有着三排参差不齐的利齿。

怪物跳起来的那一刻,早有准备的楚樱已经挥出一掌,浩浩荡荡的内力如猛烈的潮水向怪物扑去,他的身子顿时停滞在空中,凌子崇见状挺剑而出,内力在后背凝聚,化作无形的夜叉之翼,裹挟着风雷之势直取怪物的眼珠!

怪物尖叫着用手臂护住面部,凌子崇的剑没入他的小臂,他只觉得自己插进了一团柔软的烂肉之中,手腕猛地发力,以一个漂亮的弧度将怪物的整条小臂齐根斩下。

怪物发出野兽般的哀嚎,身躯竟以诡异的角度伸长、扭曲,原先臃肿的身材被拉伸得像蛇般细长,缠绕住凌子崇的四肢,畸形的脑袋垂直地看着他,猩红的眼眶里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接着,怪物张开血盆大口,如处刑架上径直跌落的闸刀朝凌子崇的脖子咬去。

楚樱并指为剑,浪潮般磅礴的内力迅速聚拢,化作锐利的剑气朝孩童射去,可是怪物脑袋落下的速度却比她快上一步!

凌子崇努力抬起手腕,奈何手里的剑与他的手臂被紧紧地束缚在一起,不能动弹分毫。

眼看怪物的巨口就要合上,在极近的距离下,凌子崇能闻到他口腔里令人作呕的臭味,这恐怕是他吃下的上一个人血肉腐烂的气味。

“碎!”

凌子崇一声低喝,手里的剑忽然碎成十数块碎片,从怪物身体捆绑的缝隙中钻出来,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其中两块碎片精准无误地刺入孩童的双眼,其余碎片则插在他的身体上,黑色的脓血从伤口中喷涌而出。

怪物的身躯剧烈扭曲起来,放开了对凌子崇的束缚,拖着肮脏的黑血拼命往窗外钻去。

凌子崇欲上前追击,怎料怪物逃窜速度竟如此之快,眨眼间就失去了踪影,只留下一道散发着恶臭的黑色血迹,从窗边一直延伸至了一楼。

他与楚樱对视了一眼。

“我有更快的方法。”

楚樱说道。

她的双掌朝下重重一按,喷涌的内力瞬间击碎两人脚底下的木地板。 借着轻功落到地面,楚樱又连续轰出几掌,飓风般的掌力摧毁了一楼几乎所有的房门。

这既是为了节省下楼的时间,也是提防来自暗处的偷袭。

然而两人没有见到怪物的身影,只是在一扇破损的房门前找到了老王的尸体。

他的脖子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切口,切面十分齐整,看上去是用刀刃割开的。

“客栈里只有四个人,他是被钱掌柜杀的。”

凌子崇轻声叹了口气,默默将老王睁圆的眼睛合上。

担任使官的两年间,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鲜血与死亡,当自己的剑刃精准地切开敌人的喉咙时,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可当与自己相识的熟人死在面前时,他还是会本能地有些难受。

有时候,连凌子崇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奇怪的人。

他的视线落在了楚樱的脸上,心想像楚大人那样淡漠的表情或许才是一名画鬼寺官员合格的反应。只有对周遭一切保持足够的冷漠,才能抵御邪修对自身心绪的影响。这兴许就是楚大人比他更早发现了邪修迹象的窍门所在。

他听见楚樱说道:“很快的刀,他的刀法恐怕已超越了点意境。”

“他很强,比昨晚与我对敌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强。”凌子崇认同了楚樱的判断。

楚樱循着地上黑血的痕迹,目光落在厨房厚重的帘子上,“你的剑碎了,还要跟我一起去吗?”

凌子崇摇了摇头:“无妨,役鬼通神本就不是门剑法,有没有剑都一样。”

随身佩剑只是他个人的喜好罢了。


帘子后根本没有什么厨房,只有一条通往地下的阶梯。

阶梯的尽头是一扇厚重的木门,凌子崇以手作刀,似举着巨灵神沉重的宣花板斧劈下,木门应声裂开。

浓烈的血腥味从木门后传来,难怪钱掌柜要用这么厚的一扇门挡住气味。

里面是一个巨大的房间,但大部分的空间都被各式可怖的刑具填满,许多已看不出人形的尸体被挂在刑具上,其中还有三名穿着兵部官服的官吏,凌子崇和楚樱总算知道他们一直等待的船去哪里了。

钱掌柜站在一块硕大的砧板前,上面放着一个青紫色的球体,他似乎没有注意到不速之客的闯入,只是专注于手头上的事情。

手里的菜刀重重落下,将球体一分为二。

黑色的汁液从裂开的球体中流出来,其中还有一些灰色与白色的液体溅到钱掌柜的身上。

液体在接触到他的皮肤时迅速化为一缕白烟,连同它们散发出的血腥味一齐消散。

这与昨夜楚樱利用内力隔绝周遭雨水的方法类似,想来早上钱掌柜便是用此法隐藏了从“厨房”出来后身上的血腥味。

啪!

菜刀再一次落下,这一次,砧板上的球体变成了四半。

钱掌柜开口了,但他没有看向凌子崇二人,而是死死地盯着砧板,

“我第一次见到神是在一年前的梦里,他让我用特定的刑具将死亡与血肉献祭给他,作为回报,他能把儿子重新带回我的身边。”

凌子崇的瞳孔微微一缩,他看清了那个球体的模样,那是怪物的脑袋。

“现在想想,他还是早点死了好。我的宝贝儿子压根不是成才的料,我让他读书,他却成日出去鬼混,现在让他去杀两个人,他反倒被打个半死。看着他扯着难听的哭声跑回我的身边,用两个血流不止的眼窟窿对着我,我就直犯恶心。

“于是忽然间,我冒出了一个念头,何必总是强求他去做他做不到的事情呢?废物就该乖乖地埋在土里,这些脏活累活让爹爹去做就好了,毕竟被神明眷顾的人,是爹爹我啊……”

说着,钱掌柜流露出温柔的神色,将碎裂的怪物脑袋抱在怀里,好似真的在拥抱他的孩子。

凌子崇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直窜脑门,钱掌柜混乱不清的话语让他分不明白,他究竟是爱他的儿子,还是恨他的儿子。

他彻底疯了!

钱掌柜又开口了,

“呵,说到这个,如果他当初老老实实在私塾里读书,没有偷偷跑到青黛江上游的战场去玩,也许就不会被杀红了眼的朝廷军淹死了。只有朝廷军这些畜生不如的东西,才会说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是画眉军派来的细作!哈哈哈,什么细作会连南国话都说不明白?

“你们说是吧,两位大人?”

钱掌柜的身子依旧侧着面对砧板,可他的头却以常人无法做到的角度向楚樱和凌子崇的方向扭转,如同一只渗人的鸱鸮。

楚樱面无表情地迎上钱掌柜骇人的目光,凌子崇不由得再次佩服她的心性,心想大卿不愧是大卿,心绪看上去一点没有被邪修影响,好像她真的把所有感情都藏了起来。

他听到楚樱开口问道:“你恨朝廷军,所以你没有选择对码头上的渔夫下手,而是选择了我们?”

“当然!我做梦都想把你们杀干净!”钱掌柜走到刑具架边,像展示战利品般骄傲地指着上面的尸体,“我足足在这个码头观察了一个月,才决定买下了这间客栈。它恰好位于青黛江的主干道边,规模又不大,偶尔有朝廷的走狗执行公务来此地落脚,便刚好能成为献给神明的祭品。啧啧,不得不说画眉省真是个好地方,无论此地发生什么命案,统统推给躲在深山老林的画眉军残部就完事了,更何况,今天居然还有了意外收获。”

钱掌柜眼中的妖异红光忽然笼罩楚樱,将她的刺绣长衣衬得更加艳丽。

“你认得我?”楚樱问道。

“谁不认得大名鼎鼎的长乐郡主啊!”钱掌柜眸中的红光愈加刺眼,连一旁的凌子崇都忍不住眯起了眼睛,“在朝廷的走狗四处劫掠、欺压百姓的时候,是画眉军保护了我们。陈青江大人才是真正的英雄,可这样英雄却被你害死了!你知道处死陈大人那天,我听到全天下的人都在激赏你为捉拿叛党首领的英雄时,我有多么想杀你么?”

他伸出手指在嘴巴的位置画了一横,“你为什么总是戴着张面纱,是怕被别人看出来,你是个窃取了英雄之名的小人么?”

他开始大笑起来,尖细的笑声如同锐利的指甲刮过墙壁。

接着,他动了。

他的刀很快,快到他的笑声还停留在原地,可他粗壮的手臂,连同锋利的菜刀,已经到达了楚樱的脖颈。

楚樱的身子闪电般向后掠去,眼看自己正要脱离钱掌柜的攻击范围,她的眼角忽然瞥见了另外一道森然的刀光。

一具被挂在刑具上的“女尸”忽然活了过来,她抽出事先藏在旁边尸体伤口里的刀具,向楚樱刺来。

她听见钱掌柜高声喊道:“婆娘,把这朝廷的走狗杀了!”

直到这一刻,楚樱才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钱掌柜既然有儿子,那必然也会有老婆。他先前的话语一直将她的注意力引导至那怪物身上,甚至不惜在她面前把怪物的身体剁碎,为的便是让她忽视另外一名潜藏的帮手!


凌子崇的反应也同样迅速,仅在眨眼间他已疾行至楚樱与女人之间。

在极近的距离下,他瞧见了在那女人干枯杂乱的长发之下,是一张死尸般苍白的脸,其上布满了触目惊心的伤口,但又不知被何人用线缝起来了,就像一个被人缝缝补补了的布娃娃似的。

凌子崇内心泛起一阵恶心,布娃娃能用线补好,人可不能,当脸部受到如此严重的创伤时没有人可以活下来。很明显,钱掌柜也将这具女尸练成了与他儿子一样的怪物。

他以指作剑,点向女尸的心脏,内力瞬间穿透她腐烂的肉体,露出里面空荡荡的胸腔。

她的心脏早已被人剜走了。

凌子崇听到了钱掌柜讥讽的笑声,

“没用的,我婆娘的心脏早就被画眉军取走了,别想用对付我儿子的方法对付她。”

女尸发出不似人声的尖叫,仿佛是在回应钱掌柜的话。

她的刀离凌子崇愈来愈近,就连正与楚樱搏斗在一起的钱掌柜也不禁往这边看了一眼,他只需再操控女尸往前一步,就能看见迷人的鲜血从凌子崇的脖子溅出,他几乎要嗅到那令人陶醉的血腥味,可这一步,女尸怎么也迈不出去。

她的脚被牢牢地固定在原地,好似底下有个水浸鬼牢牢地将他拖住。

“你使的什么把戏?”钱掌柜愤怒地看向凌子崇,双眼迸射出的红光仿佛要将他吞噬。

“你能驱使溺亡的儿子,我为何不能驱使溺鬼?”

他直取心脏的指法本就是佯攻,在领会了孩童怪物的厉害之后,他压根不相信女尸会被他这一击轻而易举地拿下,因此他真正的目的,是借着攻势所散发的内力,偷偷顺着女尸的经络进入她的脚踝附近,将其暂时困在原地。

役鬼通神之所以是紫京太学的不传之秘,其关键在于此法不专攻于任何一门拳脚或兵器上的功夫,而是专注于内力本身,它可使修炼者以种种诡谲怪诞的方式应用内力,看上去真如驱使神鬼精怪一般。

“什么溺鬼,不过是假借内力的雕虫小技!”

钱掌柜放弃了对楚樱的进攻,挥舞着菜刀向凌子崇冲来。

他的一招一式都被凌子崇看在了眼里。钱掌柜的刀很快,但这不过是仰赖于他远超常人的身体素质,他的内力运转和他的刀法一样杂乱无章,仿佛是一个坐拥金山却不知如何利用的暴发户,看来他口中的神明并没有教会他怎么使用自己的能力。

凌子崇双臂齐出,似两条青蛇钻过钱掌柜纷舞的刀光,直指他的咽喉。钱掌柜不敢大意,连忙横刀于身前,此时楚樱的支援已至,两条金丝刺绣的衣袖鼓风而前,上下翻飞,借此掩盖每一式带着杀意的掌法。

钱掌柜被那金红相织的衣袖晃得眼花,只觉得自己眼前有十几只金红色的文鸟在翩翩起舞。连绵的攻势虽然破不了钱掌柜舞着刀花的防御,却也让他疲于应付,渐渐显出颓势。

而更令他心烦意乱的是,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的内力在渐渐流逝,仿佛经络里趴着一只受业障困扰的饿鬼,拼命以他的内力为食。

凌子崇不动声色地继续与钱掌柜缠斗,心知对方已是强弩之末,只需再斗上几个回合,他内力所化的饿鬼业障便能通过他与对方经脉的接触,偷偷将钱掌柜经脉里内力吞噬殆尽,截断他的周天运转,尽管这意味着凌子崇需要继续忍受丹田因吸食太多内力而产生的饱胀之痛。

女尸拼命地扭动身体,似乎想帮助钱掌柜,可无论她如何挣扎,她的双腿都如同在地上扎根了一般,不能移动分毫。

钱掌柜终于坚持不住,蓦的吐出一口血,凌子崇与楚樱交换了一个眼色,楚樱不再有所保留,催动丹田将所有的内力都灌注于掌心!

晃眼间,钱掌柜觉得面前的十几只文鸟渐渐重叠在了一起,变作一只凶狠的雄鹰,它的身影在钱掌柜的视线里越来越大,最后忽的探出爪子!

砰!

他的脑袋像一个狠狠被砸在了地上的西瓜,在楚樱的爪功下轰然碎裂。

女尸宛如一个断了线的傀儡,呆立在原地,随后“扑通”一声跌倒,重新变为一具冰冷的尸体。

楚樱熟练地从衣袖里取出黄纸和毛笔,按在钱掌柜血肉模糊的脸上。

“头裂成这样,画鬼可不好画了。”

虽然嘴上这么抱怨着,她还是画出了一张面目可憎的鬼脸。

凌子崇的耳朵微微一动,在楚樱把画纸从钱掌柜的脸上拿开时,他隐约听到了一句恶毒的咒骂,然而当他环视四周时,除了背对着他的楚樱,这里没有另外的活人,只有一群腐烂的死人被挂在刑具上,被蛆虫啃食过的眼窟窿无声地注视着他。

天底下真的有邪神吗?

凌子崇不止一次地思考过这个问题。每一个邪修都声称自己得到了神明的眷顾,但凌子崇从未见过所谓的邪神,即使在斩杀邪修后,他也从未遭受过邪神的报复。

凌子崇用力晃了晃脑袋,竭力将这个想法甩出自己的脑海。他已经不再是初入画鬼寺的愣头青,他知道哪些事情该问,哪些事情不该问。

忽然间,他听到楚樱没来由地问了一句:“你觉得他说的是对的吗?”

“大人是指朝廷军的事吗?”凌子崇愣了一下。

“朝廷军的德行我早就知道,否则陈氏起兵时也不会得到北方百姓的拥护。”楚樱在说起南国的痛处时没有一点忌讳,“我说的是陈青江,你觉得他是个英雄吗?”

凌子崇诚实道:“子崇不知。我常年居住于紫京,对画眉省的情况不甚了解。”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那大人认为呢?”

楚樱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吩咐道,“你先出去看看马车的情况,若还能驱使,我们今夜先赶回总督府暂住一晚。”

凌子崇领命离开房间。

楚樱从被当作烛台的刑具架上取下一支蜡烛,惨白的烛泪在火焰的炙烤下滴落到楚樱的手上,可她浑然不觉得痛,继续举着蜡烛蹲在钱掌柜的尸体面前,烛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这蜡烛用的是牛脂,羊脂……还是人脂?”

她竟对着无法再开口的尸体说道。

她没有得到回应。

“你不喜欢这个问题?”楚樱盯着钱掌柜的脸,“那我们换个话题。陈青江根本不是什么英雄,只是个懦夫罢了。”

她顿了顿,眼神渐渐迷离起来,似是在回忆着什么,轻声说道,“如果他真的是英雄,就应该在断眉之变的那个晚上把我杀了。”

接着,她听到身后传来一个令人心惧的声音,其音节晦涩艰深,几乎不是人类的发声结构所能说出来的,但仿佛天生能听懂一般,楚樱知道那是一句恶毒的诅咒,她的心跳开始加快,不同的负面情绪在她的脑子里横冲直撞,那声音宛如一双无形的巨手,正在将楚樱的理智拖向疯狂的深渊!

楚樱没有回头,因为她知道身后并没有人。

几个呼吸后,那声音骤然消失,如清风掠过,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楚樱又仔细端详了钱掌柜的脸,然后自言自语道:“这次确实是死透了。”

她取出先前画鬼的黄纸,用蜡烛将其烧成灰烬。

“画鬼之法的效力越来越弱了……”


二月二十二日,阴。

当马车的轮子缓缓碾过平实的官道,凌子崇的脚边终于不再传来画眉省山地那独有的颠簸之感。

他从马车厢里探出头,放眼望去,一片片绿汪汪的水田将平坦的大地分隔开,青黛江的各条支流在此汇聚成一个巨大的湖泊,为南国的早春注入盎然的生命力。

与画眉省焦黑的大地相比,京畿的风光宛如没有被一丝战火玷污的天堂。

凌子崇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楚樱,若不是她提前潜入总督府捉拿了陈青江,等这位叛军领袖指挥自己的十万大军乘着青黛江的急流而下,恐怕紫京也会变得和画眉省一样,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焦土味。

对于南国的百姓来说,楚樱无疑是南国的英雄。

当然,只是对于大多数的百姓。

凌子崇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钱掌柜的死相。

他见到一位骑着高头大马的年轻官员靠向他们的马车。

官员衣服上鲜艳的剑形徽章在清晨的阳光下闪闪发亮,昭示着他引以为傲的兵部出身。

“两位大人,过了前面那道关卡,便准备进城了。”

凌子崇闻言抬起头,发现不知不觉间马车竟已到了紫京的东城墙下,可即使他把头颅仰得生疼,也看不到东城墙的顶点,灰色的石砖仿佛从地底延伸至云端。

与紫京的城墙一比,画眉城的护城墙简直跟乡巴佬在自家门口建的土篱笆一样寒酸。

刚才的兵部官员已经指挥下属去和守城的卫兵交涉。

有了钱掌柜一事的教训,兵部不敢再派小船前来接应,而是专门派遣了十多名修为高强的兵部武官,沿着时刻被朝廷军严密监视的官道前进。

不过所谓的修为高强,也只是与普通的修行者相比较。

凌子崇曾问过楚樱,为何他们不直接要两匹快马直奔紫京,等待兵部官员这一来一回的功夫耗费时间不说,哪怕真遇上危险,他们的实力也不一定靠得住。

楚樱却说,兵部掌管朝廷武官的军籍,画鬼寺使官的升迁、平调、甚至派往地方执行公务的手续都需要兵部官员处理,因此让兵部过来接应,既是表达对他们的感谢,也是维系两个官署合作关系的必要礼仪。”

凌子崇当时没想明白,做脏活累活的明明是派了两次人马来接应他们的兵部,怎么在楚樱的嘴里好像是对他们的奖励一样。

这时,凌子崇听到刚才的年轻官员又敲了敲车厢,“劳烦两位大人稍作等候,前方似乎有囚车游街,道路已经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下官这就去向押送囚车的狱卒问问情况。”

不多时,年轻官员返回马车附近,“情况问清楚了,被游街示众的是白玉寺卿的二公子,罪名好像与结党营私有关。我已向附近的紫京卫说明情况,随后他们会为大人清出一条路。”

凌子崇感受到脚底下的马车重新动了起来,几名紫京卫冲在马车前方,高举手里的长刀,大声呵斥路上百姓往两边散开。

他朝窗外探出脑袋,侧前方的道路果真被黑压压的人群堵住了,一辆囚车在人群的包围下缓缓前进。

囚犯是一个肥胖的年轻人,从他光滑的皮肤看得出,此人是一位出身名门的贵公子,尽管现在上面沾满了人们酸臭的投掷物。

“白玉寺卿的儿子啊……下场真够惨的,怎么落到了这步田地。”

凌子崇收回脑袋,忍不住感慨了一句。白玉寺卿,那可是跟楚樱平起平坐的四品大官。

楚樱道:“他此前在礼部担任主簿,半个月前,有人检举白玉寺卿在府上款待礼部侍郎,请他秘密将自己的二儿子调回白玉寺任职。”

任人唯亲在前两年颁布的南国新律中被定为重罪。

画眉之乱以后,陛下彻查贪官污吏的手腕越来越硬了。

凌子崇又问:“那为何白玉寺卿不在囚车里?”

“分两次游街,更能起到威慑之用。”

凌子崇一时语塞:“……想必游街之后朝中百官定会引以为戒,重振朝纲指日可待。”

“指日可待?”楚樱摇了摇头,“任人唯亲、党羽勾结在南国简直是最寻常不过的事情,位于紫京的各级官署更是重灾地。南国的根,早就烂透了。”

待马车完全通过了游街路段,凌子崇重新将头伸向窗外,此时晨雾还未消散,雾气缭绕,云烟氤氲,城内的高楼笼罩在朦胧之中,仿佛身处一场看不清的梦。

紫京是南国的国都,举国金钱流向的终点,无数的金银财宝在这里化作奢华的亭台楼阁,穿插于鳞次栉比的民居间。

久而久之,紫京变成了一座立体的城市,横亘天空的连廊与长桥将楼宇相连,紫京被无形的分界线分成了两个部分,平头百姓住在地上,达官贵人则住在了天上。

马车在一栋雅致的三层小楼前停下,这里是凌子崇的终点。

有了回京时诛杀钱掌柜的功劳,凌子崇的升任状在他抵达紫京前被兵部通过了,尽管他明日才需要到画鬼寺正式上任,但赏给新寺丞的住所已经准备好了。

楚樱向等候在住所前的一个官吏招了招手,对方一路小跑过来,向楚樱行了一礼,然后将一把钥匙交给楚樱。

“从今往后这间居所是你的了。”楚樱把钥匙放到凌子崇的手里,大致交代了寺丞住所的规模、布局以及仆人的情况。

这种小楼式的中下层官员住所是紫京新推出的官员住房类型。

由于近年紫京人口的持续扩张,城内空余的官邸用地不断压缩,加之战后朝廷元气大伤,国库空虚,于是在新任官员的住房上放弃了以往宅院式的官邸设计,转而采用铁荆国发明的独栋楼房。

每栋小楼基本只配置了一个前院的小花园,一名贴身仆人,以及四至六名负责炊事和卫生的普通仆人。

辞别了楚樱后,凌子崇推开前院的小门,发现院子里已精心栽种好了紫荆花和朱瑾花的花苗,只待天气再暖和些,便能见到万紫千红的景色。

六名仆人有序地站在小楼门前,领头的是一个少年,看着十五六岁的模样,他率先走上前,向凌子崇行了一礼,说道:“见过凌子崇大人。小人姓关,单名一个锋字,但平日大家都喜欢叫我小锋。以后大人的起居都由小人负责,若大人有什么要求,吩咐小人一声即可。”

剩下的几名仆人也依次向凌子崇报了自己的姓名以及负责的事项。

凌子崇一时有些不习惯。自来了南国以后,他一直是独自生活,高昂的学费让他根本掏不出多余的银钞雇佣仆人随侍。进了画鬼寺后更不消说,带上仆人只会让他落得和老王一样的下场。

“我们平日是叫凌大人‘公子’还是‘大人’?”关小锋向凌子崇请示道。

“公子?”

凌子崇第一次听别人这么称呼自己。

“有些大人觉得成日叫他们‘大人’太过生分,就让下人改口叫‘公子’或‘小姐’。”关小锋又怕凌子崇误会什么,连忙补充一句,“大人别担心,在其他官爷面前我们依旧会叫您大人的,不会跌了您的身份。”

凌子崇笑了笑,说道:“那便叫公子吧,听着亲切些。”


三月一日,晴。

凌子崇站在阁楼顶端,火光在他脚下流动、汇聚,仿佛一条火焰巨龙。在以前,黎明的火光是属于城内歌舞升平的三瓦四舍,可现如今,火光是紫京卫的火把,他们在天色里熊熊燃烧,将南国惨痛的一页历史烧成灰烬,仿佛从未存在过。

自从画眉之乱爆发,紫京的夜晚便再未对平民开放过。每值宵禁期间,全副武装的士兵会穿行于大街小巷,搜查画眉叛党。画眉王是南国最大的封侯,其党羽在国都盘根错节,牵连颇深,凌子崇记得最早执行宵禁的那段时间,几乎每一晚,都有士兵的喝骂与男女的哭嚎从夜风中传来。

凌子崇一跃而下,仿若优雅的鸿鹄,往东德坊的方向飞去。

在国都,轻功是被严令禁止的,每一段空中栈道的警戒位上都会安排几名弓手,时刻监视城中状况。但此次凌子崇带有画鬼寺特批的搜捕令,弓手们没有难为他。

老许已在顺民油铺前潜伏许久,他的身子隐藏在街角的阴影中,背部紧绷,右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腰刀上,眼睛却时刻盯着油铺前的动静,如一只蛰伏的猛虎。

凌子崇悄无声息地落在老许身后,问道:“情况如何?”

老许舔舔嘴唇,饶有兴趣道:“东德坊的线人说的没错,这油铺子果然有猫腻。打我监视这里算起,三刻钟内已经有五人进入铺子,却无一人出来。打几桶油,可用不了这么长时间。” 说罢,他转头向凌子崇问道,“搜捕令怎么样了?”

凌子崇取出令牌,“刚刚批下。”

老许嘿嘿一笑,把牌子揣进衣兜,“有兄弟当官就是好啊,搜捕令说来就来,若是走正常流程向楚大人申请,没一天两天可批不下来。”

凌子崇苦笑道:“大人前几日才回紫京,估计正忙着向上面递交报告,自然没空去管搜捕的事。”

老许拍了拍凌子崇的胸脯,低声道:“这次我进去捉人,你在外面放风,事成之后寺内发的奖赏,你四我六。”

凌子崇点头道:“好。”

有了凌子崇的同意,老许顿时来了动力,整个人如捕食的猛虎扑向油铺。虽然他已年逾四十,可脚下的功夫却看不出半点老态。

他大喝一声,抽出腰刀,锃亮的刀身在晨光下闪着耀眼的光,瞬间劈开油铺大门,冲了进去。

不到半炷香的时间,老许便提着六个五花大绑的男人出来。五个是方才进油铺的客人,一个是油铺的老板。

凌子崇依旧在阴影下注意情况,油铺门口却已警戒着几个东城区的捕快,直到老许亮出搜捕令,捕快们才收刀入鞘,上前询问状况。

老许简单道:“六个非法持刀的蟊贼,没有向官府登记门派。”

在南国,平民百姓使用的武器皆有严格的长度和重量规定,只有入了军籍或官府登记在册的江湖门派弟子才有权使用杀伤性较大的刀枪棍棒。

一个捕快警惕道:“是画眉军的人?”

老许还没回答,那被绑着的油铺老板赶忙否认:“不是!”

老许摆摆手,说道:“没那么严重,只是私下做刀剑生意。”

油铺老板忙不迭地点头,巴不得承认自己的罪行。如今画眉之乱的余波未息,各地官府风声鹤唳,本着宁可杀错也不放过的道理,把江湖案件一律打成画眉叛党作恶的前例屡见不鲜。

他们私卖刀剑,撑死打十几大板。若被当成画眉叛军,说不准得掉脑袋了。想到此处,油铺老板声泪俱下,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罪行交代明白。

待捕快押着六名犯人返回衙门,凌子崇才从角落现身,取出一盒药膏,交给老许,“回去先将药膏加热,再往腰上的淤青涂抹,早晚两次,涂抹五日。”

老许“嘶”地吸了口冷气,“你是神仙吧?这都能看出我的腰伤。”

“你的内力在腰部运转不畅,仔细观察便看出来了。”凌子崇道,“油铺那几人武功这么厉害?”

“小伤小伤,不碍事。”老许撇了撇嘴,失望道,“切,鬼鬼祟祟的还以为是抓到了几条偷偷祭祀邪神的大鱼,没想到只是私贩刀剑,这下寺内的奖金可吹喽。”

“留在紫京可是你自己选的,国主陛下的眼皮底下哪会有那么多邪修?”凌子崇翻了个白眼,“况且跟你说了多少次,平日练武多下点功夫。照你这个样子,真遇到邪修了估计也打不过。”

老许扮了个鬼脸,“我都在点意境巅峰停了快十年,这纵横境哪是说成就成的,你当人人都是你呢?嘿,别看我武功不如你,放眼江湖,我这水平怎么说也算个小高手了吧?当初我十八岁突破龙骨境入点意境,太学里的教习还夸我天资聪颖嘞!”

他眼睛骨碌一转,拍拍凌子崇的肩膀,哈哈笑道,“比起药膏,凌老弟,你陪我去旁边的酒铺的喝上几碗庆功酒更能缓解我的伤痛啊!”

凌子崇说:“我们还得回画鬼寺回报任务。”

“下午有的是时间写报告。”老许大大咧咧地搂住凌子崇,将他往酒铺拖去,“楚大人可是给了我们半天时间解决顺民油铺的案子,我们结束得早,是我们能力强,这上午剩下的时光,便是对我们能力的嘉奖!”

凌子崇面露苦笑。老许的武功差了点,嘴巴却厉害得很,总能冒出些歪理。

好在他对此早习以为常。老许是凌子崇在画鬼寺为数不多的朋友,他为人洒脱,不喜寺内条条框框的约束,因而总不受上头待见,分不到外出抓捕邪修的差事,而紫京又哪有多少邪修伤人的事件,所以多数时候他经手的疑似邪修的案件,都是像今天的乌龙罢了。

老许自己倒是对此不甚在意,他本是南边花都官府的一个小官,因为媳妇吵着要把孩子送进紫京最好的书院,这才申请调来紫京。然而紫京官府的位置已满,老许只能退求其次,做了个画鬼寺的使官。

依他所言,不被上头赏识更好,这样便能一直留在紫京陪着孩子读书。若像凌子崇这般崭露头角,恐怕上次被派去画眉省的就是他了。

老许喊小二上了两壶铺里最好的酒,当即咕噜噜地倒满一碗,冲凌子崇举碗敬意:“第一碗先敬凌老弟!”

凌子崇不解:“敬我做什么?”

“敬你升官!“老许吹了声口哨,”你这兄弟可不够意思啊,升任寺丞也不跟我庆祝一番,想闷声发财呢是不是?”

凌子崇笑道:“说的有道理,兄弟我这就自罚一碗。”

老许也干了一碗,然后问道:“话说凌老弟,你这次去画眉省执行的是什么任务?能让寺内直接升你一级,那可是天大的功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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