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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履薄冰石越朱翊钧后续+完结

石越 著

女频言情连载

“问殿下躬安。”高拱居于文武两班之首。“我躬安。”朱翊钧答。“仰窥君颜,臣等斗胆有奏。”高拱又道。“奏来。”朱翊钧回。内阁、六部、九卿、科道言官再度拜下。“伏惟,离重明而继照,既久协乎人心。”“迨我大行皇帝,尧仁荡荡,舜德巍巍。听六籍,理万几,每躬亲而不懈。”……“敬惟皇太子殿下,聪明首出,仁孝性成。即宜出震以宅师,顾乃撝谦而狥节。”……“臣等重惟,神器不可以无主,天位岂容于久虚,伏愿,殿下俾九庙之神灵凭依有在,暨万方之黎庶利赖无疆。”朱翊钧面无表情,实际上已经神游天外,完全没听内容。用他的话总结就是,隆庆六年,六月初一,大明朝第十三任新帝推举会,在文华殿举行第二次代表会议。各界代表以高拱为首,引经据典发表讲话,推举他朱翊钧做这个话...

主角:石越朱翊钧   更新:2025-01-04 09:3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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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如履薄冰石越朱翊钧后续+完结》,由网络作家“石越”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问殿下躬安。”高拱居于文武两班之首。“我躬安。”朱翊钧答。“仰窥君颜,臣等斗胆有奏。”高拱又道。“奏来。”朱翊钧回。内阁、六部、九卿、科道言官再度拜下。“伏惟,离重明而继照,既久协乎人心。”“迨我大行皇帝,尧仁荡荡,舜德巍巍。听六籍,理万几,每躬亲而不懈。”……“敬惟皇太子殿下,聪明首出,仁孝性成。即宜出震以宅师,顾乃撝谦而狥节。”……“臣等重惟,神器不可以无主,天位岂容于久虚,伏愿,殿下俾九庙之神灵凭依有在,暨万方之黎庶利赖无疆。”朱翊钧面无表情,实际上已经神游天外,完全没听内容。用他的话总结就是,隆庆六年,六月初一,大明朝第十三任新帝推举会,在文华殿举行第二次代表会议。各界代表以高拱为首,引经据典发表讲话,推举他朱翊钧做这个话...

《如履薄冰石越朱翊钧后续+完结》精彩片段


“问殿下躬安。”高拱居于文武两班之首。

“我躬安。”朱翊钧答。

“仰窥君颜,臣等斗胆有奏。”高拱又道。

“奏来。”朱翊钧回。

内阁、六部、九卿、科道言官再度拜下。

“伏惟,离重明而继照,既久协乎人心。”

“迨我大行皇帝,尧仁荡荡,舜德巍巍。听六籍,理万几,每躬亲而不懈。”

……

“敬惟皇太子殿下,聪明首出,仁孝性成。即宜出震以宅师,顾乃撝谦而狥节。”

……

“臣等重惟,神器不可以无主,天位岂容于久虚,伏愿,殿下俾九庙之神灵凭依有在,暨万方之黎庶利赖无疆。”

朱翊钧面无表情,实际上已经神游天外,完全没听内容。

用他的话总结就是,隆庆六年,六月初一,大明朝第十三任新帝推举会,在文华殿举行第二次代表会议。

各界代表以高拱为首,引经据典发表讲话,推举他朱翊钧做这个话事人。

朱翊钧听罢,露出些许悲伤的神情,用背诵的口吻,一板一眼回复道:“卿等为宗社至计,言益谆切。所闻之余,愈增哀痛,岂忍遽即大位,所请不允。”

这就是藏拙了,聪明些倒是无妨,却不好显得太过老戏骨,背诵式棒读最是贴合人设。

“殿下三思!”张居正再劝。

“心意已决!”朱翊钧态度坚定。

“如此,社稷不可一日无主,还请殿下以嗣君视政,泯哀痛再登大位。”高仪出列以对。

“视政可也,余者再议!”朱翊钧退让。

“再请殿下择日迁乾清宫,以正皇城主位!”群臣顿首。

“可!着礼部议拟日期。”朱翊钧同意。

这都是礼部议好的流程,君臣背台词即可,过场走得很是顺利。

朱翊钧也没有在此时搞大新闻的想法,礼制的形式就是内容,也是自己此时的根基,在没立起别的基本盘之前,不能轻易损坏。

每一次的辞让都有实际意义所在。

前次于会极门辞让,众目睽睽,天日昭昭,象征着皇帝驾崩,国定嗣君,带着宣告的意味所在。

此次在文华殿辞让,皇帝便殿,百官俯首,用流程确认了朱翊钧视政的权责,同时拟定好搬宿舍,正位乾清宫,可谓外朝君臣厘界,内朝上下分位。

等到下一次,就可以名正言顺受下劝进,称孤道寡了。

朱翊钧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子,自己如今还是幼童之身,端坐久了多少有些难捱。

好在没多久,君臣一阵对白,终于是走完了流程。

而后凑数的军民代表,以及品级不够的官员陆陆续续退了出去,只剩下六部九卿等重臣。

朱翊钧醒悟,这是要开始议事了。

劝进凑人头显得人多,但帝国中枢议事,自然不是谁都有这资格的。

所谓大事开小会,小事开大会。

朱翊钧有心仔细观察,却有两名小黄门搬来一道屏风,放在了御案之前,隔绝了内外视线,让他看不真切。

他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这就是所谓的听政,能听,但不能插嘴。

刚享受过百官叩首,山呼君上,此时转头发现中枢议事,自己只有参会的资格,不能议事,落差不可谓不大。

冯保则是站在屏风侧面,交通内外的位置。

他作为司礼监掌印,位高权重,廷议自然也是有资格议事的。

朱翊钧对冯保出声问道:“大伴,常朝是品级以上才能参会吗?”

冯保从屏风侧面挪了两步,到近处:“殿下,常朝入廷官没有定数,内阁领班为惯例,有事要各部衙门来议,去办,各部才来。尚书、侍郎径自来人都可以,不以品级来定,涉及专门事情,不入流小官也偶有参会。”

朱翊钧了然,点了点头。

他对这些事不算太了解,若非有前身的记忆,他还以为是下面站几百个人,他坐在上面喊,有事启奏,无事退朝那种路数。

现在看来,反而有点像他前世班子议事的样子。

又看了一眼冯保,这位大太监神情恭谨,看不出丝毫怨怼之色。

他突然拽住冯保的衣袖,眼神委屈道:“那高拱霸道跋扈,本宫不得已,让大伴丢份,委屈大伴了。”

政治嘛,装嫩不丢人。

安抚冯保还是有必要的,他跟高拱互撕就好了,可别让自己引火上身。

前身被弄得被迫灵前跪错,颁罪己诏,可是让他警钟长鸣。

苦一苦冯保可以,仇恨还是高拱来担吧。

冯保深深垂下头颅:“殿下折煞臣了!”

眼中阴鸷一闪而逝。

朱翊钧低声说道:“大伴且放心,等本宫登基,必然让高拱好看!”

说罢,还挥舞了一下拳头,冷哼了一声。

只见冯保抬起头,眼中晶莹热泪,夺眶欲出:“殿下……”

好厉害的哭戏啊,朱翊钧感慨不已,前世的鲜肉有这一半水准,他还能看不进去电视剧?

两人各自心怀鬼胎,殿内议事有条不紊地开始了。

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对视一眼,前者才从衣袖中拿出一份奏疏,出列道:“这是湖广走过来的案子。”

“是说有一矿税太监,意图淫亵妇女,被咬断了舌头,事涉内廷,地上与刑部不好擅定。”

他看向内阁诸人,顿了顿,又看向冯保:“几位阁老,冯大珰,刑部的意思是,要不要廷鞠会审?诸方定个章程,我部才好往宫里上奏。”

朱翊钧隔着屏风差点咳出声来,太监淫亵妇女?开什么玩笑?是他听错了?

他忍不住看向冯保。

只见冯保移步到屏风侧面,面无表情回道:“具体案由司礼监已经知悉,刑部按律处置即可。”

下方的高拱也立马道:“按律处置,如实上奏。”

按律处置,也就是真要当太监淫亵妇女来办案了,二人难得达成共识。

倒让朱翊钧一愣,二人不觉得这事离谱吗?

矿税太监……

湖广地方……

他突然反应过来!

什么刑案!这分明是火烧钦差!

太监自然不是去收税,而是巡税,说白了,就是中枢查账的钦差。

但就是这么一名查账钦差,没卵蛋的货色,到了地方不好好查账,去淫亵妇女?

糊弄鬼呢!

这哪里是什么疑难案件,这是一次赤裸裸的地方与中枢的博弈,难怪刑部不敢处置,一杆子捅到了廷议上。

湖广将此事,以太监淫亵妇女为案由,上报到刑部,难道不知道有多么可笑吗?

这是有恃无恐啊!甚至可能是有意如此!

用这么可笑的原因将人撵走,简直是胆大包天。

更最离谱的是,中枢面对这种挑衅,竟然毫不迟疑地退让了!

湖广的矿课,水到底有多深?

可惜他廷上不能随意插话,连冯保还不如。

只能等刑部上奏,内阁拟出意见报到两宫后,他才能过问。

这件事就这么轻飘飘过去了,似乎无足轻重,刑部尚书跟大理寺卿对视一眼,长出了一口气。

而后张居正接过下一道议题。

“日前我奏请皇后,皇贵妃,为免耽搁皇太子学业,请皇太子每月三、六、九视朝即可,其余时间照常日讲,又奏请为皇太子厘理课业,增添经典,两宫都允准了。”

“着各部与司礼监知晓。”

说完他便不再言语。

朱翊钧看不真切,不住地身子前倾,透过屏风看向张居正。

他如今的日讲,时间上只有早上,内容上只有四书五经的诵读,确实不算繁重,相当于现代只上半天课,还只有一门语文课。

但看张居正这意思,是要给他加担子了。

好啊,真是他的好老师,莫不是怕他学业太轻,有太多闲心在政事上?

他多少能料到这一出,方才在殿前缠上高仪就有这方面的考虑了,毕竟历史上张居正作为出了名的严酷帝师,他还是知晓的。

高仪就不同了,没什么存在感的老好人,如今他把高仪拉出来顶在中间,让他有一段时间的喘息之机是很有必要的。

最重要的原因是,相比于高拱、冯保,他现在还不敢跟以智慧过人著称的张居正演对手戏。

张居正所言的事,在群臣之间也并未起什么波澜。

明朝可不像两汉北宋,如今各大经学派系热衷于在士林间争夺话语权,对于皇帝的教育权争夺,反而没什么兴趣。

皇帝学业重不重?关自己屁事。

高仪见此事就这么揭过了,紧随其后。

“右都御史兼兵部尚书加遣宣大军务总督,王崇古,有本奏上,诸位一起议一议吧。”

朱翊钧在屏风后对着冯保疑惑道:“大伴,这是三个人还是一个人?一个人的话,如何这么多要职在身?”

一大串官职给他弄迷糊了。

有问题就问,这既是好习惯,也是听政的意义所在。

冯保低了低身子:“殿下,我朝官制如此。后者总督,是差遣官,临时而已,意思是统管宣府、大同军务,位高权重,只能临时委任。”

朱翊钧点了点头,这是防止坐大,这个岗位随时可以撤销的意思。

冯保继续道:“前者是官职,并不实任,只是明确身份待遇之用。右都御史表王总督有风闻奏事,直达天听之权,兵部尚书表王总督有调动兵马之权。”

这么说朱翊钧就了解了。

不过话虽如此,这王崇古,当真是实打实的封疆大吏了吧。

只听高仪继续道:“王总督说,鞑靼得知先帝驾崩,在边关逡巡游移,多次出言勒索,恐生事端,请中枢决断。”

“同时,他请求拨付银两,修缮秋防,以备不测。”

高仪话音一落,殿内顿时静了片刻。

都御史葛守礼奇道:“这难道不是老成持重之言吗?自然应该允了,怎么还需要拿到常朝来议?”

高拱突兀扭过头,看向兵部尚书杨博:“杨尚书,你也这么想吗?这就是你们兵部部议的结果?”

葛守礼陡然一惊,见得气氛不对,立马闭嘴。

杨博被高拱点到,默然片刻。

涩声道:“此事,我实不知,且让我部回去议议,再呈内阁。”

高拱冷哼一声,怫然不悦。

朱翊钧则是状况之外,本着不耻下问的原则:“大伴,这事有什么说道?”

冯保笑了笑:“殿下,老奴是个没本事的,国朝大事既不懂,也不敢胡说八道。”

朱翊钧收回询问的目光,心中一哂,这老家伙现在不给面子装傻,以后有你的哭的时候。

他将思绪收了回来,静静思索起来。

方才他也像那位都御史一样,觉得这是谋国之论,没什么不妥,但看高拱的反应,显然其中另有猫腻。

到底有什么不妥呢……

等等!

他差点忘了,现在是大明朝,不是那个信息时代了!

先帝驾崩才几天?五天!

鞑靼怎么会知道如此迅速?还多次勒索!?奏疏都到御前了!

什么鞑靼勒索,怕是那位宣大总督对中央的勒索吧!

挟寇自重,猛然一个词映入脑海。

难怪,难怪满朝文武支支吾吾,难怪高拱突然翻脸。

那,这又跟这位兵部尚书杨博,有什么关系?

王崇古,杨博……朱翊钧在心中咂摸着这两个名字。

他看向冯保,问道:“大伴,王崇古什么籍贯。”

冯保眼中惊讶一闪而过,很快敛去。

轻声答道:“山西蒲州。”

“兵部尚书杨博呢?”

冯保这次神色没什么变化,答道:“山西蒲州。”

朱翊钧瞬间了然。

晋党!

果然是你!

这些人的名字,他印象不深,但说起晋党他当即就想了起来,当真是耳熟能详。

晋商席卷全国的后台。

宣大几乎割据的依仗。

扶持满清的带路党。

视朝第一天,当真是好大的见面礼。

不,不止于此。

朱翊钧突然反应过来。

今日似乎,全是见面礼。

湖广抗税,是土豪世家展示肌肉,对中枢财权的试探与警告。

晋党勒索,是宣大军镇养寇自重,对中枢军权的威吓与嘲讽。

乃至于张居正增加他的课业,也是内阁对他的管束与限制。

这便是他的视朝第一课?

又是谁给他上课?

偏偏他还不能发作。

前身没这个本事也就罢了,如今换了他来,就算他胸有沟壑,也只能徐徐图之。

为什么?他不敢!

明朝皇帝可是高危职业。

太医刘文泰一连治死宪宗,孝宗两代皇帝,荣归故里。

武宗、熹宗不约而同划船落水,久治不愈,龙驭宾天。

世宗嘉靖皇帝,险被宫女勒死,南巡时行宫三度失火,若不是陆柄把人背了出来,早就烤熟了。

谁能保证其中没有猫腻?

至于是不是他阴谋论?

光绪皇帝死后,史册上病例齐备,言之凿凿的病逝,结果到了现代,开棺尸检,毛发上竟是砒霜残留,赫然是被毒死的!

做学问当然疑罪从无,但他如今身在局中,也只能宁可信其有,小心为上。

那么今天这一课,他该怎么接下呢?




“什么?陈名言把人送来乾清宫了!?”

朱翊钧愕然道。

陈名言也是陈太后的兄长,与陈善言在家中分别排行老四、老三,都是锦衣卫千户。

当初有太监出首,状告冯保戕害孟冲,而后人到了朱希孝手里。

他本着试探陈太后的心思,将人恰好给到了陈太后兄长,陈善言的手里。

结果,方才蒋克谦跑来说,是陈名言把那太监带来了乾清宫。

这两兄弟,闹什么呢?

这下反而让朱翊钧摸不着头脑了。

蒋克谦躬身答道:“据说,陈名言与陈善言在镇抚司对峙了一会,似乎起了争执。”

“而后陈名言又去陈洪的居所,呵斥了一番,接着便径直将那太监带来了乾清宫。”

朱翊钧皱起眉头:“两兄弟争执了什么?”

蒋克谦回忆了一下:“当时左右无人,同僚们都不曾听清楚。”

“只隐约听到几句,陈名言说,他们父亲区区一个监生出身,得了职的七品官,而今封爵,享尽皇恩,应当把君父放在心里。”

“又告诫说,不要跟陈洪这些人搅和太深之类的。”

他绘声绘色学了两句。

朱翊钧面色古怪,这种场面话,真会在吵架时说?

他开口问道:“他人呢?”

蒋克谦一五一十道:“将人交到张宏手里,人就走了。”

“走之前说,天家家奴,哪有锦衣卫插手的份,一切只听圣心决裁。”

这一来,更让朱翊钧拿不准是什么路数了。

这行为,看起来倒像是陈洪自作主张,惹得两兄弟起了分歧。

不过……那不更应该去请示陈太后吗?为何还争执起来了?

蒋克谦小心道:“陛下,送来的人怎么处理?”

朱翊钧还在想事,随意摆摆手:“让张宏交给我母后吧,就说我的意思是,打发去给我皇考守陵。”

斗争已经进入到了下一个阶段,这人已经不重要了。

只是没试探到陈太后的态度,有些可惜。

蒋克谦缓缓退了下去。

不多时,朱希孝急匆匆从外间走了进来。

刚一到面前,就迫不及待要开口。

朱翊钧抬手,止住了朱希孝的话头,让自己静静思考片刻。

朱希孝无奈,只得静静候着。

过了半晌,才听到皇帝的声音:“朱卿,行色慌张,是出了什么事?”

朱希孝终于得了说话的机会,连忙开口道:“陛下,方才傍晚时分,冯保偷偷出宫了!”

朱翊钧没什么表示,只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朱希孝接着道:“冯保亲自去了吕调阳家,还有两名太监,出城纵马往天寿山方向去了!”

天寿山?

朱翊钧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去叫张居正了。

他自言自语道:“看来被高拱逼急了啊!”

这动作,肯定不是无的放矢,多半察觉到高拱有所谋划了。

若真是如此,能吓成这样,看来高拱动作不小啊。

说罢,他抬头看向朱希孝。

开口问道:“元辅半点痕迹都没显露吗?”

高拱今日的平静模样,明眼人都会怀疑,到底是心灰意冷,还是留有后手。

更何况在朱翊钧先知先觉。

这位元辅,历史上都没有乖乖致仕,如今在他的助攻之下,拿下了冯保的东厂,怎么也不可能比历史上败得更快了。

所以,高拱到底在谋划什么?

朱希孝当即下拜:“臣无能。”

“元辅下朝后,便闭门在家,除了葛守礼上门之外,半点动作也无。”

“无论是门生韩楫、还是姻亲曹金,都被拒之门外。”

朱翊钧指节敲击着桌案,陷入了沉思。

此前曹大埜弹劾高拱,虽然高拱按例上疏乞罢免,但却在廷议上公然串联,九卿、六科、御史全数上奏请留高拱。

声势之大,使得内外惊惧。

如今虽然有杨博、吕调阳与他唱对台。

但他可不是真的没有还手之力。

吏部、刑部尚书、户部尚书、大理寺卿、六科、大半个都察院,都是他的人。

若是像上次一般,全数上奏请留高拱,无论是他,还是两宫,都得慎之又慎。

可如今竟然将这些门生故旧,拒之门外?

朱翊钧让朱希孝多盯着点,本是有这个心理准备。

但高拱如今半点串联的迹象都没有,反而更让人毛骨悚然。

朱翊钧面色凝重,他有预感,高拱致仕的奏疏,不会一帆风顺地批红。

他朝朱希孝吩咐道:“朱卿,李进掌控东厂的事,你帮把手。”

东厂的属官有掌刑千户、理刑百户,都是由锦衣卫千户、百户来担任,称贴刑官。

这一类中坚要是配合空降的主官,能让主官的掌权,快上数倍不止。

局势复杂,他必须要尽快掌握内廷了!

……

六月十六。

朱翊钧端坐在了御案之后,廷臣们也陆陆续续入列。

似乎一切如常。

但很快就有人发现了违和之处。

班列之首的位置,竟然空着——高拱辍朝了!

处于风口浪尖的高拱,竟然没有如大家所期盼的那样,利用内阁首辅的身份,在廷议上搅动风雨。

反而是人都不出现。

一时间,众人都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不乏有人猜测高拱是否当真等着致仕了。

吕调阳与王国光面面相觑。

刘自强跟韩楫更是面上惶急,不时朝葛守礼投去询问的目光。

今日张四维也来了,他凑到杨博身边,小声说了两句,二人都是惊疑不定的表情。

过了片刻,张四维才一脸若有所思地出声道:“元辅说,他要去处置别的事,吏部今日由我来议事。”

高拱是吏部尚书,他撂挑子让张四维这个侍郎来,合情合理。

只是……杨博昨天才反水弹劾了高拱,这得多大心才让张四维替吏部来廷议!

别说他人,就连张四维自己都弄不明白。

工部尚书朱衡没有参与这些是是非非,只是关切道:“廷议廷议,今日一个内阁辅臣都没有,还怎么拟票?”

他急着议定黄河夏汛,只盼这些人闹归闹,别耽误正事。

随着张四维一同来的吏科给事中雒(luo)遵也得了嘱咐,闻言回道:“元辅说,诸位同僚一应事,只要议出个结果,他自会拟票。”

这是连掐着拟票权,捏合群臣的时机也不在乎了。

让人更加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御阶上方,突然传来一道声音:“雒卿,元辅是有何要事,竟比廷议更重要?”

朱翊钧不相信高拱是等着致仕。

那么他在做什么,就更值得在意了。

皇帝突兀发问,百官心思各异,却都默契地没拦着。

不仅是皇帝,这也是廷臣们的疑问,纷纷等着雒遵的回答。

面对皇帝发问,雒遵恭谨答话:“陛下,臣亦不知。”

听了这话,众臣神情各异。

朱翊钧对张鲸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传话,让蒋克谦撒出人手,探听一番。

一旁的冯保更是干脆,唤来太监耳语两句,显然也是关心高拱做什么去了。

“诸位,时候差不多了,先议事吧。”

葛守礼突然出声,将众人注意力唤了过去。

工部尚书朱衡焦急黄河之事,也附和道:“不错,还是先议事吧。”

众人从善如流,各自站回班列。

路过葛守礼时,不由多看了两眼。

冯保一时拿不准高拱的路数,却也不能什么都不做——李太后还等着高拱致仕的奏疏呢!

他抢先一步,向通政使韩楫问道:“韩通政,元辅致仕的奏疏送上来了么?可别又弄丢了。”

这种不涉及各部司配合的政事,只是单纯致仕的奏疏,自然是不用廷议的。

所以都是直接交到通政司,或者越过通政司直接交给司礼监,再呈达天听。

韩楫有所准备,很是自然答道:“元辅的奏疏已经送到通政司了,待到分挑归档后,便会送进宫。”

送进宫的奏疏都是要誊抄备案的,以便各部司查询,这是正当理由。

但冯保却等不及:“已经在通政司了?咱家这就遣人去取!”

也不等韩楫回话,便支使太监去通政司去奏疏。

他要立刻送进宫,走完批红的流程!

高拱这厮,必须尽快致仕!

那太监刚要往外走,葛守礼突然叫住了他:“稍待。”

众人都朝他看了去。

葛守礼从袖中拿出一封奏疏:“冯大珰,元辅让我代呈一封奏疏,不如,等廷议过后,一并送进宫吧。”

旁人脸上多是若有所思的神色,但冯保却立马联想到了什么。

他不着痕迹给葛守礼的说辞挡了回去:“咱家还不缺这点人手。”

那小太监得了暗示,立马直奔通政司。

冯保这边说罢,又朝吕调阳使了个眼色。

吕调阳接过话茬:“葛都御史,这奏疏,是议论什么事的?”

他对奏疏内容心知肚明,但有些话,是说给别人听的。

可惜,葛守礼自然懒得搭理他。

葛守礼面无表情道:“我只是代呈,不曾看过。”

“既然是廷议,总归是要给诸位过目的,吕尚书莫急。”

说着,他便要将奏疏递给身侧百官。

“慢着!”

冯保突然出声制止,葛守礼的动作也是一滞。

待到百官都向自己看来,冯保才说道:“元辅这封奏疏,咱家事先可不知道。”

廷议是有议程的,否则各部司怎么知道自己该遣谁来廷议?

眼下突然插进来一事,就是说,这奏疏,是在议程之外,不合规矩。

葛守礼针锋相对:“这是内阁的奏疏。”

言外之意,就是内阁的奏疏,自己上奏自己拟票,只是廷议走个过场,是临时插进来的,并无不妥。

冯保点点头:“这话是没错,不过……”

“咱家事先不知道,自然也无法事先说与陛下知道。”

“陛下既然来听政,岂能一无所知?”

文华殿内突然一静。

就连朱翊钧都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冯保。

什么叫你不知道,所以没跟我说?

说得好像其他事你提前跟我说过一样。

不过,冯保这话,是想拉自己进场吧?

这封奏疏到底说了什么,让冯保这般忌惮,既然不惜让自己出面来顶?

他又怎么笃定,自己一定会跟他站在一边?

吕调阳也突然附和道:“正是如此,葛都御史理当将奏疏先呈与陛下阅览。”

百官目光在葛守礼与御阶之上来回逡巡。

都是人精,也意识到事情不简单。

如今高拱深陷风议,却一反往日常态。

不仅没有串联九卿言官,上奏挽留,甚至昨日无论是门生,还是故旧的拜访,统统拒之门外。

这位唯一进了高拱家门的都御史,又突然要代呈什么奏疏。

这就罢了,那位司礼监掌印似乎知道什么,非要让皇帝介入。

百官恨不得从这几人脸上看出花来。

葛守礼还未表态。

冯保便急切地推搡身旁的太监:“去!拿上来!”

朱翊钧也意识到了什么,身子前倾,想透过屏风看个真切。

葛守礼一言不发,让太监从他手里拿过了奏疏。

小太监手里捏着奏疏,埋着头不敢多看一眼。

当这差的,都明白如今局势凶险,若是看了不该看的东西,说不得就丢了性命。

冯保急不可耐地从小太监手中夺过奏疏。

他当然不能随便翻看奏疏的内容,但只是晃眼一瞥,《新政所急五事疏》几个字映入眼帘。

冯保深吸一口气,按捺住跃跃欲出的心脏。

高拱,真的堂而皇之地呈上了这封奏疏!

冯保虽然不知道高拱的依仗是什么。

但是……这封奏疏,必须扼杀在这廷议之上。

他要将这封奏疏按回去!

冯保自然没有资格拦下这封奏疏,不过……他看向身侧,坐在御案后沉思的皇帝。

但凡皇帝看一眼奏疏,就不需要他多说一句话!

除非,皇帝蠢到看不懂什么叫“诏令必须经由内阁同意才能出紫禁城。”

冯保恭恭敬敬将高拱的奏疏呈给皇帝:“陛下,这是元辅的奏疏。”

皇帝伸出手,接了过去。

外间的朝臣眼神交错,神色莫名。

各自无论出于什么考虑,都默契地没有出声,静静看着这一幕发生。

时间缓缓过去,只剩下皇帝翻动纸页的声音。

良久。

御阶上的屏风缓缓撤开。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百官也多少习惯了些。

再加上高拱不在,也没人出声将皇帝挡回去。

冯保也静静地看着,眼下为了按死高拱,也只有皇帝能出面了。

朱翊钧眼前视野一宽。

他合上奏疏,面无表情,朝葛守礼问道:“葛卿,这奏疏你看过吗?”

此时的面无表情,只说明他已经没心思再表情管理了。

葛守礼默然片刻,躬身答道:“陛下,臣只是代呈,不敢僭越。”

朱翊钧点了点头。

温声道:“大伴,给葛卿看看吧。”

冯保低眉顺眼,很是配合地接过了奏疏,走下御阶。

将奏疏递给葛守礼。

此时再蠢的人,都能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已经有人开始四下张望,考虑要不要突发恶疾了。

葛守礼沉默了片刻,还是接过了冯保手上的奏疏。

他就这样静静地翻看起来。

末了:“陛下,臣看完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大伴,给诸卿都看看。”

……

奏疏在诸位大臣手中一位位传过。

都御史、六部尚书、大理寺卿、通政司、侍郎、佥都御史、祭酒、给事中……

一位位看过去,文华殿越发的安静。

不时能听到有人喘着粗气的声音。

一滴滴汗液,沾湿了内裳。

某位年纪稍大的祭酒,忍不住双腿打颤。

终于,有人受不了压力。

御史唐炼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嚎啕喊道:“陛下,那高拱丧心病狂!跟臣等绝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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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十月二十九,清晨。

余有丁跟申时行又早早在羊汤馆占了个位置,吃起早食来。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

余有丁看着申时行的官袍,不无羡慕道:“我等三人同科,你与元驭都已然穿上三品绯袍了”

新帝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申时行成了吏部侍郎,王锡爵做了南直隶刑部侍郎。

余有丁看着自己区区从五品的司经局洗马青色官袍,忍不住心中吃味。

申时行却摇摇头:“丙仲这是身在局中,看不清楚,你这般简在帝心,圣上必然给你留了更好的去处。”

余有丁一愣,自我怀疑道:“是吗?”

申时行笑道:“你看看你们这一批日讲官。”

“高阁老、张尚书抛开不论,马自强做了礼部侍郎,陶大临简拔到了国子监祭酒位置上,陈栋那个闷葫芦都提拔成大理寺少卿,眼看就要跟着海刚峰去两淮立功了。”

“你这个陛下独称的余探花,难道还能给落下了?”

余有丁一听,似乎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但还是忧心申时行是不是哄他,更患得患失了起来。

申时行由得他自己钻牛角,自己则惬意喝起羊汤来。

余有丁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干脆摇摇头抛诸脑后,说起别的事:“说起陈栋,这趟跟海刚峰去过江淮,回来再勘磨几年,怕是有望九卿了。”

陈栋如今是大理寺少卿,若是真把江淮的事办成了,往后少不了一个大理寺卿。

申时行想起昨日宫里传出来的消息,眼中不由划过一丝神往:“这次陛下是动真章了,听闻调动了京营、锦衣卫、漕运都督、漕运总兵,乃至于连新任南京守备太监,也是带着御马监去弹压的。”

单这份信重,就让人心驰意动,也不知道陈栋什么福分能沾上海瑞的光。

二人对视一眼,余有丁再度叹了口气。

都说这位陛下圣德仁厚,善待大臣,怎么还不施恩到自己头上呢?

就在这时,羊汤馆外的街道上,响起了声声吆喝声:“卖报卖报!”

“最新一期日月早报!”

“通政司首发,圣上经筵体悟!”

申时行伸了伸手,招呼那少年近前。

从怀中掏出几个铜板:“小兄弟,给我来两份。”

他轻车熟路地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又递给余有丁一份。

这报申时行也不是第一次买了,可以说,凡是有些政治嗅觉的官吏,都不会错过新报。

自从定安伯赶赴松江府去之后,朝堂上的势力几乎都被清理了一遍,换上了如今几位大佬的人。

门生故吏们只剩几根独苗,九卿之中就只二人,都察院的都御史,葛守礼、以及通政司的右通政,何永庆。

离了高拱的庇护,还能在朝堂上屹立不倒,是谁在庇护,大家都门清。

既然知道何永庆是谁的人,自然也能猜出是谁要办的报。

所以,这份由通政司随着邸报一同发行的日月早报,就成了朝臣窥伺圣心的合法途径。

二人都很是懂行地各自浏览起来。

似乎是不约而同,两人都看到了这一期的大版——《从分辨善恶论的经历中,体悟出学习经典的态度与方法》。

新报总是这种大白话,二人见怪不怪,谁让内帑有钱,不用节约纸张。

只不过这标题的内容,立马让二人警觉。

余有丁皱眉问道:“这是要对前次经筵上的事,盖棺定论?”

经筵上关于善恶论的争执,余有丁自然也经历了。

人性善恶这种事,千年来都没有定论,怎么可能一场经筵能吵出结果。

但皇帝却非要一个定论。

这就跟捅了马蜂窝一样。

如今的官学是什么?自然是无冕之王,心学。

可心学中,对这个看法也不一致,有的认为善恶天成,抒发由心,有的认为善恶后天所成,需要修持,甚至也有认为世上无有善恶,可以任性而为。

争论一经挑起,就没那么好平息了。

尤其是皇帝还在经筵上,作出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

为此事,已经吵了月余了。

申时行摇了摇头,神色复杂:“盖棺定论倒不至于,却是不给讨论的余地了。”

皇帝这篇作业,说不上多精妙,大儒辩经,死的都能说成活的,哪里管你什么明证实例。

但如今皇帝这幅行止,却有一点无法让人忽视——那就是声音大。

刊行之权,不是一般书行书院能有的,但对于捏着通政司的皇帝而言,那就是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北直隶全方位覆盖不是说着玩的,这还是收敛了,没随着邸报一起抄送天下。

如今只是试探,要是朝臣反应不够激烈的话,说不得就要加印,送到两京一十三省,给天下人都看看。

而且这新报全是大白话,声音有多大,只受限于天下识字的人数。

声音大,基本盘大,又有明证相佐,在民间的说服力,天然就比空口白话的思辨有力度。

这不是来辩经的,是来搞以势压人的。

余有丁也开口道:“这位陛下,当真是做什么都要扯大旗,要趁心学的风,却将告子扯了进来。”

这个时候讲究复古,扯一位诸子来站台,效用不必多说。

单这份六经注我的架势,这位圣上,日后必不失为儒学大家。

但这话申时行却并没有赞同,反而苦笑道:“这位陛下哪里争的是什么善恶论,他才不关心这些。”

“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这位圣上要的,是重新阐道何为‘正确’。”

他重重地戳着报纸——在最后一句“凡宣称之争,以证明为先”上。

学术争论,从来没有裁判。

可如今皇帝这一出,很难让人不往这方面想。

申时行无意识地戳了六七下,直到戳出一个孔洞,才悻悻停止。

余有丁也看出了端倪。

惊叹道:“这位陛下,莫不是想圣、王一体?”

权力源流归于皇帝也就罢了,难道经学源流,也想收拢到自身?

这恐怕有些异想天开了。

申时行面色凝重:“应该不至于,我看,或许是想挑起诸学派争端,来做个判官。”

判官持有什么看法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有判罚之权,天然就能收拢各经书学派。

余有丁皱眉:“何以见得?”

申时行喃喃道:“说是说依从‘明证’,可认不认这‘明证’,不还是圣上说了算?”

“这是借着各派争论的风,成自己的道啊。”

“此前我还疑惑,这位陛下,八月时,为何让内臣塞了一堆腐草养在宫里,让几位阁老逐一观看。”

余有丁疑惑看向申时行,等着他的下文。

但申时行却闭口不言。

他忍不住问道:“此事我也知道,几位阁老事后三缄其口,此事难道还有什么说道?”

申时行有所猜测,却不想说出口,只揣测道:“或许,待今日这事起了争论,下一期,腐草之事,便会见报了。”

二人说到这里,便少了话语,相顾无言。

申时行是不想说,毕竟他也有些拿不住这位皇帝的脉络。

余有丁则是不太在乎,现在早就没了所谓的学派共同体,皇帝即便是有心统合经学,也不太可能做成。

两人吃过早食,便各怀心事,一同去往皇城。

申时行现在是吏部左侍郎,在吏部尚书陆树声不到任的情况下,他几乎等同于吏部尚书。

至于陆树声会不会赴任……反正朝廷已经请了两次了,此人还是没有动身的迹象。

总之,如今便是申时行代掌吏部,参与廷议。

换句话说,这位年岁不过三十七的俊彦,已经是左右大明朝局的廷臣了,还是那种举足轻重的廷臣。

是故,到了皇城之后,申侍郎只能遗憾与同科好友分道,径直赶往文华殿,准备廷议。

申时行到的时候,几位阁老都已经站在了班首。

他本想找座师吕调阳问问皇帝经筵和新报的事,却见皇帝已经高居御案之上,只得暂且按下,待廷议后再说。

入列不一会,工部尚书朱衡也最后一个到了。

这位工部尚书,从新帝登基以来,就忙着黄河、陵寝的事。

好不容易忙完,听闻近来又被新帝派了新的活计,也是个天生劳碌命。

朱衡来了之后,廷议便正常开始了。

张居正率先道:“问陛下躬安?”

朱翊钧缓缓点头:“朕躬安。”

如今开了经筵,皇帝的日程自然有所变化。

首辅、次辅、礼部尚书、吏部左侍郎,统统都充作经筵官,自然不能再这边廷议,那边经筵了。

哪边缺了人都进行不下去。

所以,便改成了等廷议结束后,再给皇帝讲解经典。

至于经筵之前,皇帝做什么,那就自由安排了——这是皇帝用自己的聪明才智争取来的。

此前数次考校,皇帝都无一处错漏,以全优的成绩获得了所有日讲官的认可。

最后一次,难度已经与童试不相上下。

皇帝仍是轻松通过,以至于两宫都夸赞不已,信任倍增。

是以,皇帝若是想将聪明才智,转移一部分到听政上,也是合情合理的。

朱翊钧被问安之后,也笑道:“众卿近来无恙否?”

这是寒暄客气,也是营造一种良好的政治氛围,氛围总是能感染人的,润物细无声。

诸位廷臣忙行礼回道:“臣等无恙。”

朱翊钧点了点头:“诸卿廷议罢。”

话音刚落,礼部侍郎马自强当即出列。

身子朝着御阶下拜,脸却扭过去瞪着通政何永庆:“臣礼部侍郎自强,有本奏!”

众人纷纷向马自强看去。

只见马自强怒道:“臣要弹劾通政何永庆,窥伺经筵,猥亵圣意!”

“把持机要,膨胀权势!”

“妖言惑众,散布流言!”


考成法的事,在常朝上议论了整整一上午。

总算是拿了个章程出来。

内阁递上来的奏疏,只说在原有的基础上,是否可以给考成良好的官员,一些恩赏。

试点的事,最后票拟的是顺天府、南直隶、福建布政使司三处。

各方都不太满意,却都勉强同意了,这也算是各方博弈的结果。

奏疏报到李贵妃处的时候,又多了两处变化。

李贵妃让冯保将奏疏打回内阁重议,批示了两处。

一处是户部欠内廷的十万两入夏后,也不必归还,可以作为考成法的恩赏之用,届时由内廷遣人分发。

另一处则是将针工局纳入了考成的范畴,由张宏领这份差遣。

前者倒是没什么差错,后者冯保态度却很激烈,坚持要将张宏排阻在外。

李贵妃是个耳根子软的。

她听信谁的建议,只取决于谁是最后一个进言的。

最后,这是还是由冯保的干儿子领了去。

等朱翊钧听到风声,赶到李贵妃的寝宫时,冯保正从殿中走出来。

“内臣拜见殿下。”冯保当先行礼。

朱翊钧看着冯保身后的太监捧着一沓奏疏,就知道来晚了。

心中叹了口气,终归是积年主仆,不是三言两语就说得通的。

他此时突然在想,历史上李氏不是要搬进乾清宫陪读吗。

被他如今这一通操作后,还会不会搬了?

要还搬进乾清宫的话,他天天都守着李贵妃进言,就不信还能再出这档子事。

这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面上温和:“大伴快快请起。”

“大伴侍奉本宫与母妃,倒是操劳了。”

冯保谄媚笑道:“殿下这是折煞内臣了,娘娘跟殿下用得着内臣这副贱躯,内臣高兴还来不及。”

“殿下,娘娘吩咐内臣办些事,内臣先去了,稍后再来乾清宫陪殿下识书练字。”

这些大太监,多少有些学识在身——没点学识也做不得大太监,不卷不行啊。

冯保更是太监中的翘楚,颇通经文,一手字也是不赖。

平日里,朱翊钧下午温习功课,练字撰贴的时候,冯保都会来侍奉一会。

最近朱翊钧有意展露聪慧,没给冯保什么借机教训指正的机会,但冯保仍然是坚持前来侍奉。

朱翊钧温和地点了点头:“大伴自去便可。”

冯保再度行了一礼,弯着腰往外走,姿态放得极低。

就在两人错身而过时,竟是不约而同地收敛起笑意,神色各异。

朱翊钧站在原地,侧着脸,余光看着冯保的影子逐渐远去。

站了一会。

朱翊钧才迈开脚步,面色微冷地走向李贵妃的寝居。

自己借由李氏,高仪来施加影响,刚定下考成法的大略,仅仅转了一圈,立刻就变了样。

试点的地方多了一京一省不说,张宏的桃子也被冯保摘了。

不愧是靠自己爬到高位的能人,可不是什么提线的木偶。

也罢,总归大略没错,算是达到自己的目的了。

有多大肚子吃多少饭。

这般感慨着,便到了殿外。

朱翊钧又熟练地露出笑容,迈步走了进去:“娘亲,孩儿来问安了。”

进殿时,看到李贵妃没有处置公务,竟然在做女工。

见儿子来了,李贵妃连忙招呼道:“正好,来来来,娘亲看看你多高了。”

朱翊钧还没弄明白状况,就被扒拉着给宫女折腾了一番,量了一通尺寸。

完事了才想起来,这是李贵妃之前答应他,要给他做件新的袄子。

朱翊钧无奈道:“娘亲,入冬还远着呢。”

李贵妃嗔了他一眼:“你不懂女工,多嘴什么,袄子到冬天再做就来不及了,娘亲现在做,尺寸做大些便是。”

朱翊钧瘪了瘪嘴,没好继续犟嘴。

李贵妃一边做着女工,一边随意道:“听说你今晨在日讲上,说要让先生们跟娘亲考校你的学问?”

朱翊钧点了点头,半开玩笑道:“那不是娘亲上次疑心我没用功学嘛,这下让娘亲按时考校。”

人际关系要显得亲近,总得开些亲昵的玩笑。

一味的恭顺正经,永远也没办法跟领导亲近起来。

李贵妃知道自家儿子在逗趣,瞪了他一眼:“没大没小。”

朱翊钧舔着脸凑了过去:“娘亲,孩儿努力修习了,自然想让娘亲和先生们看看成效才是,否则,岂不是锦衣夜行?”

他一副想人前显圣的样子,绝口不提为考成法站台。

有些事说多了,斧凿的痕迹就太明显了。

李贵妃开口道:“那倒也是,你对学问有信心是好事,我准了。”

“不过,先生们考校就是了,娘亲我可不懂这些什么四书五经。”

朱翊钧解释道:“只是背诵释义罢了,娘亲对着书考校我便是。”

“再者说,还有母后嘛。”

这事还非得两宫出面,否则规格不够,传唱度也拉不上去。

只有讲官的话,总会有人觉得是不是讲官作为臣下,掩过饰非,糊弄了事。

况且,两宫考校,能当面看着他学习进度,何尝不是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攻略。

李贵妃不太懂也无妨,至少陈皇后是一名合格的考官,有利于宣扬他笃学的名声。

话虽如此,但李贵妃听罢,突然就脸色就冷了下来。

撇过脸,没好气道:“那你去问问你母后吧,娘亲没个见识,届时充任个排场就行了。”

说罢,便借口赶做女工,没空搭理,让朱翊钧自行回乾清宫温习功课。

面对李贵妃突然作色,朱翊钧一脸懵。

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被宫女请了出来,站在殿外独自凌乱。

直到他在路上踱步思忖良久,朱翊钧才反应过来——自己母妃,好像跟陈皇后有些嫌隙啊。

他这才想起,刚穿越那一日,他提起要两宫监督学业,李贵妃便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

此后每次提起陈皇后,都有些不咸不淡。

朱翊钧面色古怪,难道遇到什么后宫争斗老恩怨了?

他越想越觉得对味。

正宫被赶到别宫去了,侧室却以子贵,母仪后宫,两人之间没嫌隙才怪了。

朱翊钧暗恼,也怪他上辈子个人作风太好了,对后宫的事丁点不敏感,才后知后觉。

果然,学无止境啊。

可惜被赶出来太快,针工局考成的事,还没来记得进言。

算了,本来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毕竟冯保都带着奏疏去内阁了,能让李贵妃再改主意的机会也不大。

冯保领这事就领这事吧,届时让他抓出错漏,少不得要借此发挥一番。

若是他敢阳奉阴违,反倒是好事,这可是会消耗的李贵妃信任的。

自己与其与其在这事上纠结,倒不如想想怎么干脆把冯保扳倒。

想到此处,他回过头,伸手示意不远处的蒋克谦。

蒋克谦得了示意,小跑了过来:“殿下,有什么吩咐?”

朱翊钧问道:“元辅最近,有什么动作吗?”

光杆少君,可没有一言罢黜司礼监掌印的底蕴,要扳倒冯保,只能等先有了声势,他再顺水推舟。

这事还是得着落在高拱身上。

两人怎么还不斗起来?

不见点血,他如何渔翁得利。

这高拱,既然跟冯保不死不休,还能一直忍着不动作?

蒋克谦迟疑道:“元辅还一如既往,甚至这两日与朝官交通,都不似往日那般频繁。”

朱翊钧无奈,总不能催着高拱干活吧?

只能点了点头:“继续看着点。”

说罢,又看了一眼蒋克谦,见其这几天黑眼圈都重了一圈,不由宽慰一声:“事情办好就行,不要太急躁,注意休息。”

蒋克谦躬着的身子显然顿了顿,只听他声音有些糊地回道:“微臣知道了。”

朱翊钧挥了挥手,示意蒋克谦退下。

心中却仍在想高拱的事。

元辅,到底要做什么?

……

“李氏,到底要做什么?”高拱疑惑道。

方才冯保将两宫的意思带到,几位阁臣都难掩惊讶之色。

李贵妃不仅很是大方地允诺,户部欠内帑的十万两留作考成法的赏赐。

而且还有意让内廷也试行考成法。

真的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高仪很是激赏,笑道:“不意李贵妃竟有这般气度,当真是干净利落。”

内帑从来都是向太仓库掏钱的,这还是高仪第一次看到回头钱。

果然!

他的想法是没错的,只要教导好新君,便可调和内外,协力治政。

等到新君亲政之后……大明,未必不能浴火新生。

张居正面色复杂:“如此,重新拟票吧,先把考成法敲定下来,细节慢慢再议。”

他初闻内帑出钱,倒不觉得如何,毕竟大明朝的君上,惯会收买人心。

若是户部出钱,还能形成制度,但是内帑出钱,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没了。

那位早慧圣君,或许是暂时割肉,邀买人心的想法。

但今晨廷议结束,张居正便听闻了朱翊钧主动求取考成,让讲官与两宫监督课业。

他立马就品出意味来,这是有意在为考成法站台。

这份遥遥的支持,不免让张居正别有一番滋味。

如今又听到李贵妃要在针工局施展考成法,他更是有些许惘然。

这位新君,到底有几分机心狡猾,又有几分与他志同道合?

高拱没想太多,点了点头:“我这就重新拟票。”

随即,他便拿起笔,埋头书写了起来。

趁着这个间隙,高拱一心二用道:“对了,还有一事忘了说。”

高仪、张居正看了过去。

高拱头也没抬:“视山陵的事,我与工部议好了,就在天寿山的潭峪岭,明日廷议,我提前跟你们通个气。”

二人点了点头,这事是正理,天寿山那地方,本就是早就选定的地方,潭峪岭也是佛道与工部堪舆出来的,二人这几日也有耳闻。

高拱继续道:“子象身子骨不比叔大硬朗,天气燥热,容易吃不消,还是叔大去一趟吧。”

高仪想争辩一下,却又想到自己确实这把年纪了,比起逞强,更应当留着有用之身。

只得对张居正投去一个歉意的眼神。

张居正顿了顿,展颜笑道:“自是应有之义。”

“随行的人呢?”

面上随意回着话,张居正却止不住地摸索指节。

按理来说,高仪确实年事已高,不便视山陵,合当由他张居正出面。

但是……高拱不应该会解释的。

张居正了解高拱,这等理所应当的事,他从来不屑于解释。

按高拱的性子,应该是随意一句话点了他才对。

眼下一副劝慰的做派,反倒让他察觉不对。

高拱不意自己一个简单的习惯,就露了马脚,还浑然不觉:“按照嘉靖七年的旧例定额,户部尚书张守直、礼部右侍郎朱大绶、工部左侍郎赵锦已经定了。”

“余下,再去一个御史和给事中,明日廷议上再说吧。”

“至于内廷要去的人,让他们自己定。”

张居正思绪百转,面上却从容地点了点头:“登极大仪后,我便出发。”

这时,高拱恰好写完了拟票。

招呼来一名当值的职官,吩咐其送到司礼监。

“好了,等明日两宫给考成法批了红,再下吏部具体议论吧。”

考成法目前只议大方向,做不做,怎么做。

但要具体施行,还要再讨论一个详细的方案,不仅要审阅以往的考察,还要汇顺天府、南直隶与福建布政司的各类档案。

等吏部各司拿出一个细则出来,再与各部与六科恰对,这一番过去,少说也要两三个月。

但张居正却是已然放下心来,至此,各方人马便已经有了平衡,这就够了。

此后高拱哪怕致仕,他的门生旧部,乃至其余各党各派,仍然会将此事的结果认下。

这便不必等自己再一次捏合各方,徒废时日了,这一遭,至少省却大半年之功。

反倒是高拱方才的反应,让张居正颇有些生疑。

他心中有些猜测,却拿不准。

张居正就这般暗自思忖着高拱的打算,拱手行了一礼,径自回了值房。

高仪见无事了,也紧随其后。

正当高仪要迈出门槛的时候,就听身后传来高拱的声音。

“子象,稍待。”

高仪疑惑转过身。

高拱从桌案后,缓缓站了起来。

他走到高仪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叹了口气:“子象的白发,也多了不少。”

高仪只当叙旧,跟着摇了摇头:“岁月不饶人罢了。”

高拱看着老友,伸手捏了捏高仪的胳膊,感慨道:“子象,等殿下登极后,你也告假休息几天吧。”


这番话,朱翊钧可谓真心实意,既登大位,无能,就是一种原罪。

高仪连忙避席起身:“臣……”

朱翊钧打断了高仪:“先生请坐,这是我肺腑之言。”

“今天日讲《梓材》,诸位讲官说的,我深以为然。”

朱翊钧捻起一根筷子,不顾仪态地敲着碗沿。

叮……叮……

口中缓缓吟诵起来:“无胥戕,无胥虐,至于敬寡,至于属妇,合由以容。”

“王其效邦君越御事,厥命曷以?引养引恬。”

吟完这两句,朱翊钧放下筷子,不等高仪开口。

继续道:“余探花解释得最好,所谓引养引恬,便是使百姓长养,使百姓长安。”

“我既为君父,焉能不将百姓铭感在怀?”

“先生,孤,不愿做‘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

高仪默然,思绪飘散失神。

他怔怔地看着皇太子,脑海中陡然浮现出一句诗——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这一刻,高仪仿佛回到了二十岁,看到了当年求学时,钱塘县那简陋的学堂,看到了当时挥斥方遒,指点山河的自己。

那时的他,就是想着,有朝一日为官,必要如何如何。

那时的他,就是想着,登堂入室,定能如何如何。

区区生员,整日与同窗剖解邸报,谋划天下。

那个最可笑,也是最热血的年纪,他也曾意气风发。

回过头来,转眼已经年过半百,垂垂老矣。

他几乎快要忘记,自己的热血是什么时候凉掉的了,又是为何而凉。

哦……是贪墨横行,结党营私的官场朝堂,是扶持严嵩揽财,罔顾黎庶的世宗皇帝,是整日蜷缩在后宫饮服虎狼之药,索取美人的大行皇帝。

到今日,真是恍然若梦。

此时他看着皇太子,一如看到彼时的自己——心怀天下,少年热血。

高仪突然理解,自己当初那位辞官归乡讲学的先生,为何在窗外看着他们议论国事,会露出那种眼神。

他静静看着朱翊钧,心中翻腾不已,鼻腔都渐起酸涩。

哀哀谁人是父母,致我百姓,苦极无告……

高仪心中再度重复起这句话,高仪几乎忍不住老泪纵横。

什么是君父?何为父母官?谁称子民?

这本不需要多言的问题,在如今这个世道,已然成了空中楼阁,海中蜃境。

以至于百姓也迷惘不已,君父在哪里?父母官在哪里?他们的困苦又能向谁求告?

都说童言无忌,赤子之心,皇太子这番吐露胸怀,比他意想中,更为仁善敦厚,如同一块璞玉,内蕴神华,光彩照人。

为君为父,心念百姓,他高仪侍奉两朝,终见圣君耶?

高仪难止哽咽,诚心拜下:“殿下仁德,实乃国朝之幸。”

“只盼殿下毋忘今日所得,日后恤养百姓,与民休息。”

这番话,多少有些不顾礼节,哪能向君上说什么毋忘今日语?

但高仪以士自居,实在抑止不了这股冲动。

这不是臣下对君的劝诫,也不是先生对弟子的要求,这只是一名士人,听到志同道合之言,对知己的勉励。

朱翊钧连忙伸手虚扶高仪,感慨不已。

礼制杀伤力,对于这些古板的士人而言,实在太强了。

即便他只是稍微作出称职皇帝的模样,就让老人家感动不已。

上千年的文化惯性,根植于人心,当真有势不可挡之力。

可惜,事情都是一体两面的,如今自己利用起来得心应手,可等以后他推行新法,礼制同样会成为绊脚石,又臭又硬。

朱翊钧摇了摇头,将胡思乱想甩出脑海。

继续循循善诱:“君无戏言,本宫或不敢忘,日后必定引养引恬。”

“倒是如今,本宫德凉幼冲,见识浅薄,这布道治政、赡养百姓之事,还是要多多仰赖先生。”

高仪面对皇太子的殷殷期盼,只觉目光似有千钧之重:“臣微末学识,才能不及中人,不过是以卑鄙之身,窃据高位。”

“殿下睿智天成,英明能辨,假以时日,才能必然远超微臣。”

高仪既是谦辞,又是自嘲。

他如今身在内阁,登堂入室,可以说是万人之上,大政在手了。

可他做了什么呢?

什么都没做。

既没有践行少年时的志向,也没有遵行士人兼济天下的操守。

他这后半生,当真可谓是,尸位素餐。

朱翊钧摇了摇头,带着一丝哀思之情:“当日,我皇考宾天之前,托孤辅政于先生等三人,还请先生莫要自谦。”

“元辅是我皇考的先生,彼时我皇考曾执手泪眼与元辅说,以天下累先生。”

“如今,我德凉幼冲,我的先生,难道不愿为我所累吗?”

朱翊钧左手天下黎庶,右手先皇遗命,以圣君姿态,一再动摇着高仪的心神。

高仪嗫嚅了一下嘴唇,显然有些吃不消。

他神情动容,感慨至极:“天恩浩荡,臣必不敢负。”

朱翊钧这才展颜。

他款款落座:“先生快坐下吧,午膳都快凉了,不要暴殄了天物,粒粒皆辛苦。”

高仪情绪一时难以收束,只得一言不发,坐了下来。

席间,朱翊钧又不咸不淡地请教了一些学问上的问题,一副热心求学的姿态。

几次挠到高仪痒处,引得他不顾仪态,唾沫横飞。

朱翊钧眼见火候差不多,不着痕迹开口道:“先生这孝之一字,解得好,我当好生践行。”

说罢,他幽幽一叹。

高仪疑惑问道:“殿下何故叹息?”

朱翊钧娓娓道来:“先生有所不知,大行皇帝嘱咐我孝事两宫,我却常常做得不好。”

“近日颇见我母妃心烦意躁,必是有烦心事。但我问及,母妃以政事为由,怕扰我学业,不让我知晓。”

“母亲有忧虑,我不能排解,先生,我这样,难道还能说孝顺吗?”

皇太子这一提,高仪立马明白说的是什么事。

近日来,廷议两大难处,一曰考成,一曰内帑,都与李贵妃处闹得不太愉快,颇有些相持不下的意味。

但如今皇太子提起,高仪却觉得有些难堪。

所谓为尊者讳,又涉及内外斗权这些阴损之事,给小孩子讲,总归面上不好看。

朱翊钧见他犹疑,一脸单纯问道:“先生,朝堂上究竟何事惹恼了我母妃,先生可否全了我这一片孝心,就在这里私下告诉我?”

高仪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朱翊钧连忙劝道:“先生,我那母妃,受冯保蛊惑深矣,就怕是受了上下蒙蔽,才与朝臣不愉快。”

“先生说与我听,我还能从中调和一番,难道不是两全其美?”

高仪顿了片刻,觉得似乎有几分道理,皇太子出于孝心且不说,倒是这李氏,居于深宫,外臣只能通过奏疏进言,反倒是他这学生,侍奉身前,若是有这个心,还当真能调和内外。

他想了想很快就说服了自己。

“殿下有所不知,如今内外正为两事搅扰不休……”

高仪一五一十地将事情道来,他还以为朱翊钧一无所知,说得颇为详细。

朱翊钧听罢,皱着眉头追问道:“这十万两,元辅是不准备移入内帑了吗?”

他明知故问道。

高仪连忙解释:“自然不是,如今礼部大典,工部修陵寝,黄河夏汛,各自紧急支走了一批银子,户部捉襟见肘。”

“内阁的意思是,等夏税收上来,再将银子移入内帑。”

朱翊钧哦了一声。

很是通情达理:“既然事出有因,我倒是可以好生劝劝我娘亲,如今正当相忍为国,共克时艰。”

高仪再度为新君仁厚感动不已。

只见朱翊钧说完这事,又迟疑道:“倒是这考成法,有些难办……似乎,颇伤圣德。”

伤圣德,就是得罪人。

高仪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不禁感叹自家弟子这份敏锐的政治嗅觉以及人心察悟。

仅仅是听他简略说了一遍,就立马察觉其阻力。

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矫饰,只能无奈点头:“确实有些疑难。”

这就是后宫监国的坏处了,没有这份担当。

老子云,受国之诟,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天下哪有当政者不得罪人的。

汉光武帝不得罪人,史书上显得光芒万丈,这恰恰说明他有该得罪人的事没有做。

子贡问孔子:乡人皆好之,何如?

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不善者恶之。

人人都说他是好人,比不上好人说他好,坏人说他坏。

可惜,李贵妃是不懂这个道理的。

这也就导致了考成法一直推行不了,除非,有人能替她担下这个恶名——高拱正在准备当仁不让。

可惜,为尊者讳,高仪不能讲这些话说给皇太子听。

朱翊钧沉吟片刻,纯洁无瑕的眼神看着高仪:“先生,考成法是治国良策,对吗?”

高仪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殿下,如今吏治虚应故事,泄泄沓沓,贪腐横行,必须要治一治了!”

张居正的考成法,他是仔细参详过的,一旦落实,必然能有效澄清吏治。

至于有多大成效,就看各方能否和衷共济了。

听了高仪的话,朱翊钧用力地点了点头,坚定道:“先生既然这样说,那必然没错,为大明计,我定会说服我母妃!”

说着,他又赧颜笑道:“就是这考成法,太过激进,若是能让元辅与我母妃各退一步,那我便更有把握了。”

高仪大为感动,又为自己无意中利用皇太子影响后宫,而感到些许羞愧。

他深吸一口气,信心十足道:“殿下若能知晓贵妃娘娘的想法,我定能说服元辅。”

作为辅政大臣,他说话的分量不用多言。

高拱再强硬,张居正再坚持,那就是不识大体了,他高仪,也不是没有锋芒的!

朱翊钧大喜过望。

他开口道:“既然如此,本宫用过午膳,便去劝一劝我娘亲,有了结果,再遣人告知先生。”

“为说服我娘亲,或许有所改动。”

“届时元辅和张阁老处,还要先生多担待一下了。”

高仪昂首以对,点了点头。

……

一直到高仪结束今天的坐班,他都还在回味今日与皇太子的参食分膳,以及一番奏对。

刚一到家,他就迫不及待进了书房,坐在案前,提笔将今日事情记了下来。

他或而回忆,或而措辞。

“以大义表赤心……”

就这样伏案疾书,下笔如有神。

一气呵成,直到末尾,高仪顿了顿,思考着如何落笔。

一时想不出如何收尾最是合适。

笃!笃!笃!

高仪正沉思着,突然被敲门声惊得回过神。

“老爷,宫里有人上门。”门外的老仆出声说道。

高仪连忙站起身,迎了出去。

到了门口,才看到,竟然是皇太子的大伴,张宏,亲自上门。

身后还跟着一名小太监,捧着什么物件。

高仪连忙道:“张大珰快请进。”

张宏往里走了两步,站在院内就停住了,满脸笑容开口道:“见过阁老。”

“最近云南送来了荔枝,今下午,太子也跟贵妃娘娘请了恩典,分赏各部司三品以上官员。”

“咱家还有别的地方要去,就不叨扰阁老了。”

说罢,他做了个手势,那小太监便捧着盘子,递了过去。

高仪连忙谢恩。

他看着老仆接过,才看到盘上垫了冰块,透着冷气。

一颗颗饱满圆润的荔枝,盛放在一件金色的杯盏之中。

高仪使唤老仆换器物取出。

张宏连忙阻止了他:“阁老,这杯盏是皇太子的物件,昨日慈庆宫清宫,太子说太过奢靡,便想封存。”

“今日,转了念,说藏富于宫中,反而暴殄天物。”

“太子仁德,便求了贵妃娘娘点头,把这物也赐给阁老,也好贴补家用。”

高仪怔愣,正要说话。

张宏已经笑着见礼,领着小太监出去了。

高仪看着张宏离去的身影,抬起手,欲言又止。

过了片刻,他迟迟没有开口。

仿佛凝滞在了院中。

那老仆不敢打扰,正要将那盘子收起,放到书房中去。

高仪终于出声。

他放下了抬起的手,喟然一叹道:“让我来吧。”

老仆知道自家老爷想事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应了一声就退了下去。

高仪默默地将那盘子端进了屋内,放在书案上。

对盛放荔枝的盘子,略微摸索了一下,在隔布下面拿出一份短笺来。

上面写着李贵妃云,什么“试点”、“绩效”之类的话语。

但他没有仔细去看,只是扫了一眼就放在一了一旁。

反而是目光灼灼地看着那一盏金杯,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恍惚中,他仿佛看到了皇太子的面容。

自家那位弟子,正一脸正经地向自己举杯而邀。

“先生,金杯共汝饮呐。”皇太子似乎如此说道。

皇太子……是在取太祖故事的前半句,向他表明心迹吗?

他高仪,此生真能君臣相得乎?

顿默良久,他才看向刚才还未写完的题记,以及还未干涸的笔墨。

似乎是心中一动,高仪终于有了动作。

他缓缓提起笔,盯着方才题记的结尾。

挽住衣袖,缓慢而慎重地下笔,记下了最后一句:“……是故,天心只吊圣人,名臣必待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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